狐周周

[天启X崇祯]恶搞文/无忧无虑的熹宗皇帝幸福的天堂生活

这篇是我多年前那个漫画“崇祯皇帝的天堂生活”的扩写版。

曾经有同学说那片漫画略虐,于是博主又搞出这个个东西治愈大家。

博主今日早上爬起来乱码的字,只为娱乐,莫要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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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天启皇帝朱由校。

现在他们管我叫——大行皇帝。

嗯,我死掉了,文一点的词是:龙驭上宾了。

我现在是一个轻飘飘的魂魄,一直往上飘啊飘啊,一朵朵云彩凉丝丝的扑过我的脸,非常的舒服,就像客巴巴湿湿的头发,绕在我的脸上,我的颈窝里,不过她的头发常年抹的都是小宫女的唾沫味儿,这点我不喜欢。

不知道巴巴什么时候会上来陪我。我回头望了一眼尘世,那个大大的紫禁城,变得像蚂蚁的眼睛那么大的时候,一缕强光将我包围。

“叮咚”

“您所要到的楼层到了,欢迎下次再来乘坐天堂电梯,谢谢您的惠顾。”

等等,这玩意儿还能有下次啊?

2

这里,是我的列祖列宗死——大行之后都要来的地方。

和我们给自己修的地宫一点都不一样,这里哪里都是白的,白的直晃眼。说起地宫,我在办理升天通行证的时候看过一眼,黑了巴黢,阴森森的,完全搞不懂为什么我们要修这么个东西。

这里只有我大明历代先皇才能住得,所有直系旁系亲属都不带玩儿,也就是说,我看不到我死去的母亲,我的几个早夭的弟弟和妹妹,以及我的巴巴了……

只有十四个大老爷们儿齐刷刷的望着我。

“我才来了七天,你便升上来了,我苦命的儿”说话的是我老爹。

天上一日地上一载,诚不我欺啊。

“我刚上来的时候,眼皮都没来得及眨一眨,你就跟上来了呢”这回是我的万历爷爷,拍着我爹爹肩膀说。

3

既然来到我在天上的家,下一步就是举行入住仪式。

我跪下向我的先皇们一个个行礼,从我爹爹,一直到太祖高皇帝,中间竟然还有朱允炆?不过我向他叩首时,成祖很不高兴的样子。

高皇帝板着个脸,好像对我不太满意,谁知道那些天堂小报说了我什么坏话。

这个环节最头疼,高皇帝会点评你在位期间为政得失,是丰功业绩,是守成之主,是中兴之君,还是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果然又是这个评语呢”

“貌似已经连续好几届了呢”我听到身后的祖宗们窃窃私语道。

“自佑橖之后就没个像样的”高皇帝不奈的骂了一句。

“老四,你来说吧”。高皇帝撂下一句话,就让朱允炆搀着他到后头休息去了。

成祖站在我面前,他果真和传说中一般高大威武,英姿熠熠,一大把岁数,腰背一点都不弯曲,直挺挺的,帅呆了,不愧是我大明永乐大帝。

我抬着头膜拜,没有注意成祖一脸鄙视。

“溺情阉竖”

“残害忠良”

“枉悖人伦”

“不学无术”

“懈怠朝政”

“摧残后宫”

成祖用他那张嫌弃的脸,毫无语气的不带喘气儿的念完我的罪状。

而我是怎么想的?

“wtf?!”

“wtf?!”

“wtf?!”

“wtf?!”

成祖哼了一声,他那可爱的龙须须胡晃了一晃,然后他像完成任务一样走到一朵云彩后头,自己待着去了。

我无助的左右顾盼我的列祖列宗。

“就没有听解释的时间吗?”

我在心里呐喊着,我只是来不及腹黑一把就死掉了啊。

“得了,起来吧。都散了吧散了吧。”仁宗皇帝挥挥手道。

我站起来,随即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抱膝坐地。

我的余光看到我爹爹似乎想过来和我唠两句,不过万历爷爷说“刚上来的,让他自己待会。”

然后我就自己呆着了。

我拍打着天堂上软绵绵的云彩,每一次拍下去,就会有几朵圆圆的云飘起来,我拍着拍着,竟然开始觉得很有意思。

“我看出来你好像有点委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啊,是啊,啊??”我将面前的云朵胡撸开,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是武宗爷爷。

武宗爷爷一哈腰在我面前盘腿坐下,拍着我肩膀道:

“我觉得咱俩能玩到一起去,以后跟着老子混,怎么样?”

4

就这样,我的天堂生活正式开始了,度过了最开始尴尬的几天,我的祖先们原本都是随和的人,毕竟是一家人么,我喜欢看宣宗皇帝画画,不过他说他更想搞两只蟋蟀来,这肯定是不行的,蟋蟀又没当过大明天子。

我喜欢看成祖和建文帝在高皇帝左右像小孩儿似的求关注,你们都多大了。

我喜欢看纠结的英宗和纠结的代宗这对纠结的兄弟,他俩在下头闹得那么僵,到了上头却整日待在一起,我和我弟弟的感情可比你俩好多了,我心里说。

武宗皇帝那里好玩的事情最多,我最喜欢听他讲他当朝那些年的事儿,他是我大明朝少见的活的潇洒的皇帝。

孝宗依然很忙,看来他被各位祖宗默认的授予了朱氏天堂大管家的职位,上有一堆老,下有一堆小,每日要处理这片小小天堂的各种琐事,在高皇帝那里帮成祖和朱允炆劝架,帮宣宗从下届采购宣纸,调节英宗代宗纠结的兄弟情,给他老爹影印万贵妃的写真集,拉着他儿子谨防武宗用嘉靖皇爷爷的炼丹炉火点着了天堂,向我这种新人介绍初入天堂的各种规矩。

我听武宗在我旁边,手托着腮,懒洋洋的说:

“总觉得我老爹会再被累死一次呢……”

“能者多劳嘛”万历爷爷打了个哈欠,翻身又睡着了。

5

总之,我慢慢爱上了这个地方,虽没有鸟语,但到处是花香,有清澈的天水,有软绵绵的云彩,伸个懒腰,然后倒在云彩上,简直美呆。

直到有一天,我忘了自己已经来了多少日子。

想想,大概半个月吧。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叮咚”

“欢迎下次再来乘坐天堂电梯,谢谢您的惠顾。”

我的心嘭的一声,停止了跳动。

而我已经不能再死去一次。

6

我确定我是第一个回头看到他的,我曾经幻想过再次相逢的情景,却不是现在这样的。

现在看到你,实在是太快了。

我觉得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但谁又顾得上看我的表情呢?

列祖列宗一个个注意到来了新人,他们向过去二百多年一样,习惯性的走到天堂门口,或是赞赏或是责怪的迎接他们的后世子孙。

只是这次不一样。

这个奇怪的不速之客,衣着血污,破破烂烂,一只脚光着,一只脚只剩个袜子,没有带冠,没有束发,又长又乱的头发全部披在面前,好像一只东瀛鬼。

他只站了那么一瞬,便刷的一下,跪在地上。

脸上的,手上的,身上的血,滴在我白白的云彩上,晕开一朵朵红花。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们这十五个大老爷们儿谁都动不了。

7

我生母死后,我同我的小火者小宫女一起搬到了一个叫勖勤宫的地方,我怀着满心的忧愁与未知,来到这个与我过去许多年仅相隔几扇宫墙的新天地。

第一次,见到我漂亮的,听话的,可爱的五弟。

往后的许多年,朝夕相处,相依为命。

我记得他抬头望着我说:“哥,给我做个弹弓吧。”

我记得他望着我说:“哥,皇帝是个什么官儿?”

我记得他说:“虽是如此,也实太惨”

他说:“臣死罪”

我记得我在半死弥留之际,有进气儿没出气儿的握住他好看的手,拼命的挤出一句好在我自个儿能听清楚的话:

“来,吾弟,当为尧舜。”

而这一切,与这只鬼,与这个衣着破烂的乞丐,与这个头发花白胡子邋遢的老头子……

 

有什么关系?

我咬咬牙,最终还是我,还是我第一个伸出手去,将他一边的乱发别至耳后。

是你吗?

我问那深陷的眼窝与狰狞的皱纹。

是你吗?

我问那血丝满布又浑浊的双眼。

是你吗……

五月的勖勤宫,桃杏落英。

他干裂的唇翕合一下,眼睛望向我,隐隐露出一丝熟悉的波光。

我再也无法承受,眼泪扑簌扑簌的落了下来。

8

我感到我的肩膀被人向后用力一扯,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

是拄着拐杖的高皇帝。

他颤抖的伸出一只手指,哆哆嗦嗦的指着他的鼻子,问:

怎么回事。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守成之君,什么中兴之主,甚至连一句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轮不上他了。

他跪着,深深的拜下去。

“……不肖子孙朱由检,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高皇帝倒了好几回气儿,最后扶着额头,被朱允炆扶着坐下,仍哆里哆嗦的指着那个跪着的他,歇斯底里的、无助的、悲恸的喊着:老四!老四!

成祖忙握住高皇帝的手,断断续续的安慰了几句,嘱咐朱允炆将老头子扶到最软和的云彩上卧下。

而后他回头,望向我的弟弟。

9

我初来那日,成祖老爷爷对我摆的那张臭脸我上辈子和这辈子都忘不了,不过后来发现,可能不是我太差,而是成祖他老人家要求太高,除了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代宗皇帝、孝宗皇帝,其与别人,成祖和高皇帝他两个老人家都没给过好脸儿。不是懒得搭理、便是一脸嫌弃。难道你们那么喜欢看自己儿孙被累死吗?我腹诽着。

于是我们朱家天堂逐渐分化为受待见党和不受待见党,将我大明朝的门户之争发扬继承到了天上。

只是我从未看到过成祖皇帝这样看我们其中任何一人,那不是看我们这些子子孙孙,怒其不争的眼神。

而是杀意。

我想当年成祖皇帝纵横草原,将那些蒙古人打的呼爹喊娘的时候,应该就是这种眼神,我只在一边看着,便不寒而栗。

而我们就这么站着,无人说话,无人敢动一下。天上不知过了多久,而人间亦是过了许多岁月吧。

“啪!”

忽而一声脆响,拉回我的心神,我只恍惚的看到我的弟弟,被人掌掴的歪了一下身子。

动手的不是成祖,而是我的父亲。

随即他又一脚踹上他的肩头,把他踢了出去,我的五弟,虚弱之极,他在地上滚了两圈,脑袋碰上了嘉靖爷爷的炼丹铜炉,才停了下来。

他额头上鼻子里嘴里流出的血将脸蛋儿糊满,他现在看上去更可怕了,只是他连抹都不去抹一下,挣扎着,呻吟着爬回我们身前,重新跪好。

10

我的脸上同他一般,布满滚烫的灼痛。我瞪着眼睛,却无法再看清他的轮廓,是这里太白了,太安静了,我的眼睛看久了这白云,患上了雪盲症罢。

我右臂忽而重重的一沉,我又像一个烂皮球一般跌在云朵上,噗噜噗噜的激起许许多多云团。

我的父亲拉着我跪在我弟弟身前。

又是一阵冰冷的时光,我听见一声一声的哀叹,在这幻境天堂松弛的暮霭中,缓缓晕染开来。

万历爷爷扶着他胖嘟嘟的肚子,吃力的跪下,随后是穆宗皇帝、世宗皇帝,一个接着一个的跪在成祖面前,我低着头,不再直视成祖的愤恨与哀伤,只是默默的点数着我的列祖列宗,算着那个定义,终结我朱明王朝的数字。

二百七十六年。

这许多年,最终亦在成祖一声哀叹中,化作了过眼云烟。

11

不知道建文帝是个出过家的人,还是他毕竟同我们不属一支,他的眼睛里有着我们没有的平静与安和,唯有看着高皇帝惨白的龙颜,他才露出一丝悲伤,将他扶起,而后不声不响的绕道我成祖爷爷的背后,跪下。

高皇帝望着我们这些子子孙孙,他斑驳的面孔,显示着他一世的风霜,从和尚,到乞丐,从小兵到元帅,最后,他身着冕服,回望天下,朱家的天下,汉人的天下。

他问道:真的,亡了?

后来我偷偷查了西洋历,那是公元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的早上。

那一天,天堂的百果不再吐香,宣宗的笔墨不再挥洒,孝宗爷爷不再追着武宗爷爷跑来跑去,铜香炉里不再散发怪味儿,万历爷爷也不再打呼噜。

就连天堂的云彩,都不再软绵绵。

12

隔壁的小宋家赵昚同学过来找代宗爷爷玩儿,他只在门口探了个脑袋,见我们一群人这个阵势,又吓得缩了回去。

13
当夜我大明的友好临邦赵宋天堂的太祖太宗两兄弟亲自过来表示深切的慰问,和哀悼。 
老赵家就是神叨又矫情,他们那种特异的气质,经过这几百日云端上的生活,潜移默化的传染给了两位相对于糙汉子点儿的开国君主身上。 
我的爸爸和爷爷们,其中主要是不受待见党的爷爷们,一堆儿一堆儿的蔫儿头耷拉脑的坐着。 
仁宗宣宗那几位陪着高皇帝垂泪,赵家大哥们还在抚慰着太祖太宗受伤的小心灵。 

小宋家的其余孩子们,趴在我们窗户边儿上,围观。 
赵昺赵昰两个小家伙完全搞不懂状况,竟然还吃着糖葫芦!哪里搞的! 
我看着心里一阵羡慕。 
“要睡了要睡了,不送了啊各位。”咣当一声,我关上了窗户。 
“切~”他们几个斜了我一眼,拖家带口的回去了。 
我回头去看我的好弟弟,他此时跪在天堂的大门口,那里没有云彩,铺的同乾清宫里一般锃亮的反射着磨砂紫色的金砖。 
我想,他可能是刚刚趁着赵家兄弟过来串门时,趁乱爬到那里去的。 
我突然恨起这雪白的云,我宁愿我们住在黑黢黢阴冷冷的地宫里,让蜈蚣和臭虫爬满我们的脚边。 
那样的话,我的好弟弟也不会因为担心自己身上的血,染脏了这洁白的天界,而跑到离我那么远的地方。 
我走过去,俯视着他。 
从日未之时,到星移之际,按照天上的岁月算,人间已是一旬将过。 

不是,有人记得我弟弟还在跪着吗? 
我想让他站起来,可我没有这个权利。 
“你要跪着,我不拦着你。” 
我回身扯了一把云彩,“掂在下面行吗?” 

14
我想念那个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的他,那些年勖勤宫的碳火一直不足,每个冬天我们都会偷偷挤在一个被窝里,他像小猫一样搂住我的腰,凉凉的脚丫和我叠在一起。 
他长大了一点,便和我一起爬树,一起去钻乾清宫的老虎洞,一起去太液池划冰车。 
然后皇爷爷大行了,我被他们拖到了慈庆宫,拉开了我和我的小尾巴。 
再然后我爹爹大行了,我被派去当大官,从慈庆宫搬到一个更宽敞的地方,我乘着肩舆恍惚的从这个我老爹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出来,我本来以为我也能待上这么多年,比起我要去的地方,这里离我的勖勤宫毕竟近上好多。 
他探着小脑袋,委屈的看着我。 
“我当几年,就让给你!听到了吗!”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醒悟,我这是高水平的把自己个儿给咒了啊。 
那是我当了大官儿一年之后。 
我已习惯自称朕,习惯百官的朝拜。 
可是看到他跪在我面前,奶声奶气的说“第五弟朱由检叩见大兄皇帝陛下”时,心里却难受极了。 
羽猎时,我当着他的面,一箭杀了魏伴伴的马,让那个老家伙摔了个狗啃泥。 
你怕他什么?我用眼神问他。 
可他垂下眼帘,不回答。 
回去之后,我吩咐他们建了一座猫房,还给那些猫咪封了官儿。 
这事儿朱厚照那老……武宗爷爷嘲笑了我好久。 
他懂个屁啊。 
我心想。 
那些宫规礼仪,章法祖训比任何一道宫墙都要坚固高耸,我们那一辈子,再未踏入同一片天。 
现在,他头发虽然都灰白了,却仍是那么浓密,他脸上虽然被刻上了皱纹,骨骼却仍是青年人的精健。 
我分明半个月前还见过他,可于他而言,我已是十七年未曾相见的故人。他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他没有回答我,又是对我深深的一拜。 
果然还是那个德行。 
我抽了抽鼻子。

15
天人不入六道轮回,是幸还是不幸。 
我在他身边陪他坐了一宿,所有人亦是一夜无眠,早上,我迷迷糊糊的靠在他肩上,看见老祖宗们一个个爬起来,聚集在高皇帝周围,我觉得又累又困,还是睡死过去,为什么我们明明都死了那么久,却还要感受着人世变迁江山易主的悲哀呢。 
这一个盹儿打过去,再睁眼已是亭午。 
武宗老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们身边儿,托着腮,若有所思。 
那一群祖宗还在围着什么东西看,嘀嘀咕咕。 
“我说,你们干什么呢?” 
“溺情阉竖”“残害忠良”“不学无术”“懈怠朝政” 
“你以为你的那些评语是成祖他编的吗?”朱厚照懒懒的斜睨我一眼。 
“你为什么要背我的评语……”我非常的不服,对这几个词耿耿于怀。 
“因为我的和你的差不多……” 
唉……原都是委屈之人。 
“那是依例每一届结束之后会送上来的天堂邸报”朱厚照靠近我,小声的说。 
“在位多少年,每日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上头全都有。” 
“原来真有天堂小报这种东西啊” 
“什么小报!”“我老爹给你科普的时候你干嘛呢。” 
“……我在倒时差啊。”

他白了我一眼。“看来我可怜的侄孙孙孙儿的评语快要出来了呢。你不去看看吗?” 
我忧愁的望了一眼他口中的可怜人,我是想看看,这十七年来他都究竟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把一个白皙纤好声若洞萧的翩翩少年折磨成如今这幅样子,但是现在还不行,现在我必须陪着他。 
我没有搭朱厚照的茬,听说他当年上来以后,每天都要默叨和诅咒:朱厚熜那家伙怎么这么禁活怎么这么禁活? 
他不会理解我的…… 
“你为什么也不看了。”我问他。 
“因为我看的很难过。”他头一次用那么认真的表情回答我。“你不能安慰安慰他吗?” 
我无奈的瞅着他,武宗轻轻的侧身探头看着我们。 
自从他上来之后,除了那句“不孝子孙”外,就再未多说一句话,嘴巴紧紧的抿着,像石像一般。 
我突然又眼睛一热,我弟弟他他他他……他变成石头了。 
我站起来,面对着他又跪了下去,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将我与他在人世间十余年的感情,将我压抑了十余年的情绪,饱含的满腔真挚与热情,全都释放出来。 
“就算他们都不待见你了,就算你的评语比我的还差,就算你亡了大明朝,你都永远是我最最喜欢的五弟。” 
他无动于衷。 
“朱由校”武宗表情奇怪的看着我。 
“你丫是不是脑袋有坑?” 

16
安慰人这种事情我本身就不擅长啊。 
我想我还是去看一眼小报再想想具体怎么说好了,我拍拍朱厚照的肩要告诉他,帮我照顾着点儿,没等我说呢朱厚照就点点头。“你快走吧,你简直是往人心里插刀。” 
…… 
我刚站起来,就瞅见我的爷爷们向我们走来。 
我完全是下意识的本能的抱住身后的人,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不会再像昨日那般任由他们的拳脚打在他身上发泄责难,就算是列祖列宗怪罪,我都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他。 
我感觉他动了动,抬起头,眼神越过我的肩膀,直勾勾的望向老头子们。 
成祖搀扶着高皇帝,太祖爷爷那是什么表情呢,若说昨日他眼中尽是对于王朝覆灭的喈叹,伤感,绝望,那此时他望向我弟弟的眼,只属于对这付血肉的凝视中,也饱含了那些难以承受的情绪。 
我爹爹的目光闪躲着,盯着脚底下白花花的云彩上几朵血花,没有对我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拦在他面前这种举动做制止与呵责。 

“朱由检。”太祖颤抖的唇念出他的名字。 
我扭过脸去看他,我离他那么近,他口鼻里的血腥气钻进我的胸腔。他就要接受宣判了,从下一刻起,高皇帝口里吐出的字眼将跟随他在人间腐坏的肉身,他在天上染血的魂魄,他的姓名与年号流传于千载之后,而他的喜怒哀乐,而他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从此只存于稗官野史的只言片语中,我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他,也将被尘世的人们以一个接一个的四字评语所取代,从此不白于天下后世。 
十几天前,我听着自己的盖棺定论时都不曾这样,没人会听死人解释,没人会在意其实我不是个文盲,只要木匠两个字能当我的标签和噱头,就连我自己都不在乎,可我在乎他。 
是血腥气作祟还是我太过紧张,差一点,我就要吐出来了。 
他总是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他挣开我的怀,又是将头颅向金砖上重重的一磕。噹的一声响,扩散到我耳朵里却好像鼓楼的晨钟一般。 
“……你”高皇帝犹豫着,片刻过去,随着我咽下一口唾沫的动静,那声“你”之后的所有话语,都融化成满穹沧桑的叹息。 
“你起来吧”最终他说。

17
我简直难以置信,我愣愣的瞅着老爷子们,瞅着我老爹,直到看他们确定的点点头,我才带着欣喜的激动的心情摇摇怀里的人。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他们不再怪他了,对于我而言什么都比不上高皇帝刚刚说的那句话。 
后来我想,如果当天我同我的祖辈们一起去阅读那本厚厚的邸报,目睹了十七年的风霜刀剑如何把他雕刻成了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我也就不会在看到他面对着祖先们的宽恕与原谅时,那么坚定的,不容置喙的摇头拒绝而感到莫名其妙以及无名火起。 
我伸出手去捧起他的脸,将他乱七八糟的头发胡撸到耳后,你是没听清楚吗?他们不怪你了,我们都不怪你了,你可以起来了啊。 
他那双血丝满布的眼却不看我,呆滞的空洞的不知瞅向哪里。 
我气的半死,回头向祖宗们求助,可他们一个一个只是叹气,摇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你不要管他了。”朱厚照离开之前回头冲我说“你不了解他。” 

屁! 
我不了解他,难道你这个离我们一百年那么远的臭小子了解吗? 
他好像会读心术一般,欠揍的苦笑一声。 
“目前为止,确实是我们更了解他一些。” 
我不再搭理他,专心研究起怀里这尊石像。 
“我不管你在下面受了什么苦。”我死死的板住他的脑袋,“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过去了不行吗?”我感觉我的声音又带了哭腔,我以为他至少会听我的话,至少会在意我的心疼在意我的眼泪,可他虚弱无比的身体仍然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挤出一丝力量,让他的头在我双手死命的掌控下,微微的摇了摇。 
你……你这头倔驴! 
我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哭喊出来。 

当我最终有一天读完记录他一生的那本小册子时,不由得感叹:我当天形象尽毁的喊出的那句话,真是对他这个人,最好的诠释。 
那些冰冷的文字透过纸背,记录着他是如何终其一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那坚不可摧的南墙,一次又一次的燃起希望,痛苦的接受失望,然后再挣扎着爬起来,祈求渺茫的光明,就像驮着千斤重的石磨,原地打转的驴子,遍体鳞伤的呕尽最后一口心血,却仍逃不出命数捆绑半步。 
而我,和我的先人们,就坐在石磨上,看着缰绳皮套勒进他的骨肉,勒断他的筋脉,听他用血肉模糊的躯体无声的呐喊着: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如今看,当日的我确实不了解他,他早已不是勖勤宫里同我爬树捉虫的五弟,也不是信王府里汲水取鲤的王爷,我不了解他的执拗,不了解他的坚持。我只能抱着他,反复望进那潭死水,反复问着他: 

你如此这般,究竟何苦。 

这天上的时光又过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我以为我的体温终于让这石像复活,他却颤抖着身体,在我耳边,从干涸的喉咙里艰难的吐出一句话。 
“苦、苍、生。”

18
自从飞升到天堂我便在想:现在这缕魂魄和我们在人世的肉身有什么区别呢,五感具在,捏捏胳膊还能感觉痛,会有或喜或悲的情感,甚至还能吃东西。 
我们吃的东西,其实就是贡品啦。 
虽然不吃饭也不会怎么样,但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保留了曾在凡世为人的自觉:到点就饿。 

然而那些贡品实在不好吃……那些鲜梅,枇杷,鲥鱼等等,从南京运到北京经历几个月的路程,待御膳房烹给我们祭上太庙后,都臭了…我们通情达理,怨不得下头。 

于是长久以来,我们这些曾经的九五之尊不得不自食其力。 

“你想吃什么?”孝宗爷爷拿着个小本子,带着从下面采购的西洋镜,问我。 
之前说过,孝宗爷爷是我们默认的大管家,工作之一也包括下凡带零食回来给我们吃,频率是十天一次,上一次下去已是崇祯八年的事了。 
崇祯八年,虏乃三入,寇则七年。 
那一年流贼焚了凤阳,毁了皇陵,我弟弟迁居武英殿,青衣茹素,并下了他在位十七年里众多罪己诏中的第一份。
当初孝宗皇帝大概已看出什么不祥的端倪,从下头坐电梯回来以后,他隐藏着忧伤的情绪将我们点的食物分发完,就望着云海默默发呆去了,我们以为,孝宗不过又是习惯性的伤春悲秋忧国忧民。 
我此时才明白他的悲哀,痛心切齿,其何以堪。我们在这九霄之上,即使泥土中的骸骨痛苦的辗转反侧,却管不得亡家灭顶生灵罹火,我们无能为力的魂魄和人世间所有苦楚将恒古相存,我们与红尘中人的区别就在于此,转世轮回均是奢望,对这些真命天子而言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的余光瞥见孝宗皇帝的小本子上记着:成祖,生芹。隆庆,果饼。万历,猪蹄。 
我心心念念许久的炙蛤和鲨翅顿时油腻蒙心。 

“我还是要点清淡的东西吧……” 
“唔,嗯。”孝宗嘟囔着,在本子上记下“朱由校,清淡的东西。”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弯下腰,慈祥的问我弟弟“孙儿,你要点什么吗?” 
那小子愣了一下,似乎对我们还能跑下去买东西吃感到十分不解和怀疑,抬起头,犹豫的可怜兮兮的望着我们。 
“你要不要喝燕窝。”我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没好气的问他,孝宗责怪的看看我,又回头看看他,温柔的重复了一句:要不要燕窝? 
他摇摇头。 
孝宗轻叹一声,转身准备问别人去了。 
“我……”他哑哑的声音传来。 
我的小祖宗终于想要吃东西了,我眼睛一亮,期待的望着他。 
他的呼吸紊乱而急促,恍惚的双眼试图在孝宗身上找到焦距。 
“太子,二王……” 
他顿了顿,而后又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咬着牙问道: 

“他们……还活着吗?”


孝宗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沉吟片刻,然后点点头对他说“放心,我去打听。” 
我想他们定是平安无事的,我朱家纵使失了北京,但我们还有南京啊,他们会迎立太子的,倘若像隔壁那家偏安一隅也无妨,若是已遭不测,我侄儿的灵魂应上来与我们团聚才对。 
孝宗又嘱咐了我几句,便离开准备下界的物事去了。 

我们十天一次的大采购只能在人世逗留几个时辰,一到点儿灵魂就会自然而然的飞起来消失不见,所以你们看民间那些志怪笔记里头的记载,大概就是遇见我们这号儿人了,不要害怕。 
孝宗脱掉了他的团龙衮服,换上直身鹤氅,头戴东坡巾,飘飘然仙风道骨,温文尔雅。 
我们都到天门外送行,宣宗还弹了一曲阳关三叠,弄得大家很伤感,连我跪在那里的可怜的弟弟也偷偷的抬起头来顾盼着他,高皇帝握着孝宗爷爷的手说了些路上小心早些归来的话,孝宗爷爷喝了临别酒,向我们拱拱手道:莫送了,莫送了。 

然后他那一缕魂魄穿云而去,消失在混沌里。 
我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无奈的看着那个仍在进行着自我惩罚的人,说实话,自从他上来以后,我们所有人或多或少还是对我大明朝心怀一线希望,执拗着否认国祚止于二百七十六这个数字,祈祷若是老天开眼,保我侄儿平安无事,或许有朝一日终会为我们报这深仇血恨也说不定。我想孝宗这次下去,高皇帝他们肯定也有所交待吧。 
我决定趁孝宗回来前,好好看看我弟弟那本小册子,若想安慰他,起码要先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这么想着,脚刚踏离天门一步,就听后面传来: 
“叮咚” 
“您所要到的楼层到了,欢迎下次再来乘坐天堂电梯,谢谢您的惠顾。” 
…… 
……我忘了还有时差这么一回事儿了,我满头黑线的回头望那开启的天门。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劳什子的送他呢…… 

19
于是还来不及走出一步的人们又回身,为我们的弘治皇帝接风。 
他的魂魄从天门那里缓缓的飘过来,我们脑子里上一刻装的还是山珍和猪蹄诸如此类,却在弘治皇帝走近我们后“咣当”一声,如遭雷劈,荡然无存。 

我向来温和优雅的孝宗爷爷踉跄着脚步,衣冠凌乱不端,脸色苍白,看上去与我弟弟刚上来时的狼狈有的一拼,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武宗爷爷见状连忙跑过去扶他,可他一挥手愤怒的甩开他的搀扶,然后他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那双眼睛就像濒死挣扎的鱼,绝望无神的瞪着,他似乎在努力调整和抑制自己的情绪,可浑身仍然颤抖不止。 
我们都吓坏了,七手八脚的去扶,高皇帝和成祖向来最心疼他,两个老当益壮的汉子粗鲁的扒拉开我们这些人的阻挡,蹲在他面前,轻抚着他冷汗涔涔的额头,问道:佑樘,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们。 
孝宗爷爷听到高皇帝的声音,又是剧烈的痉挛一下,他抬起头,怔怔的盯着高皇帝的脸好久好久,终于一咧嘴,像孩子一般哭了出来。 
“那下面!不姓朱!也不姓李!” 
他跪行几步,扑进高皇帝怀里。 
“扬州,嘉定,江阴……他们……他们!” 
他紧紧拽着高皇帝的袍袖,抓着这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的哭喊着。 
“金钱鼠尾……汉髡为夷!三千年未改章甫之冠,缝掖之服,亡矣亡矣!” 
他嘶哑的声音在九霄云海之上回荡。每一字都像刀子一般割的我们鲜血淋漓。 

“我国土何辜!遭此铁蹄蹂躏!” 

“我子民何辜!受此腥膻侮辱!” 

他嚎啕着,双手恨不得快将我高皇帝的胳膊握断。 

“……天!” 

“……天!!!” 

高皇帝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孝宗哇的呕出一口血,晕死过去。


20
我在位期间,曾有许多外邦传教士到北京宣扬天主教,我大明自建国以来遍受四方艳羡与朝拜,只要他们不将我子民搞得太烦,传不传教的,随他去吧,我趴在御案上懒洋洋的下着口谕,嘉靖万历年间,曾经因为这些传教士行为太过激烈像个疯子一样在路上见人就拉着喊:主啊,父啊!我两位爷爷于是将几个红毛投到狱里关了几日,谁想一帮鬼子回去之后,便在各种笔记见闻录中大肆声讨我大明如何迫害他们这些友好的信徒…… 
我百无聊赖的翻着许显纯递上来的手稿,这是一个叫曾德昭的葡国人写的名为“大中国志”的札记,其三分之二的篇幅都在描述我中国地大物博,我臣民殷实富有,我科技发达先进,他管紫禁城叫做金城,觉得路和房屋均用金银铺就,我嗤笑一声:少见多怪。 
另外三分之一的内容仍写的是我们如何迫害他。 

你谁啊,我认得你吗? 

我将那手稿一扔,哗啦啦的散落了满桌子,我起身抻了个懒腰,无意间低头又瞅见一段文字,我用两根手指捻它出来,见那红毛用蹩脚的汉语,杂乱的文法写着: 
“……男女都把头发留得很长,别的国人把中国叫做黑发国……他们大多有一点胡须,他们不剪胡须,让它自然生长。他们失掉一根头发,比失去脸上所有胡须还难受。” 

我指着那段文字对着许显纯的脸哈哈大笑。 
“外邦小丑,不识发肤受之父母耶!!?” 

如今我在这天上,耳边充斥着我祖辈们的哭嚎声,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在喊些什么,我听不清,我只是看到,曾经我们用几十万银两修建宫殿,几十万书目编纂大典,几十万人力海外远洋,几十万兵士抗击外寇,二百多年间这数量词仅代表辉煌与繁胜,如今,它竟然割肉剔骨将自己变得鲜血淋漓,站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他代表我被屠杀的子民。 

顿时不计其数的头颅汇成血海,铺天盖地的腥气将我们淹没,我如那溺水将死之人,每挣扎的欲呼气,却吸入更多血水入肺,愈发窒息。我挣扎扑腾的想要爬回岸边,伸手所及却全是横颈而断的头颅,他们直勾勾的瞪着我,张着嘴巴,从眼里流出血泪,悲鸣和控诉震耳欲聋,我不得不弯下腰,捂住耳朵跪地哀求: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皮重于千金,我想可能终于可以昏过去,恍惚间满天腥红凝成一汪泻地水银,虚无的天界,雪白的云彩变成了紫禁城汉白玉的台阶和栏杆,我突然回到了天启五年的早晨,那日暖阁里的檀香氤氤,御花园里天水沏就的春茶清香无比,我站在御案后,高傲的嘲弄着葡国人的笔墨: 

“虽然他们珍爱自己的胡须,但若他们失掉一根头发,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

21
再度醒来时,耳边仍然不绝的传来悲叹唏嘘之声,我一只胳膊撑着上半身,泪眼朦胧的张望一圈,我的祖宗们……大部分和我一样趴在地上,不知是哭晕了还是哭累了,有的了无生气,有的兀自哼哼。 
我的喉咙和关节全部淤塞住了,我说不出话,亦站不起身,我明明刚才还期盼着,用我侄儿们尚在人世的消息去安慰他,一转瞬间我连自身都难保。 

他……我不敢看他。

我看到朱厚照搂着孝宗在哭,孝宗看似醒过来睁着眼睛,可三魂七魄都无法合为一体,意识大概也没恢复。我听到隔壁老赵家的声音,赵匡胤对高皇帝说,刚刚赵祯也下去看了。 
我悲伤的想着:前两天他们不过出于我明朝友好临邦的身份为我们的灭亡送出哀悼,而今天,待他们的仁宗皇帝将那下面的景象传达上来后,对我朱明,对他赵宋而言,甲申年都不再是朝代更迭,不再是李姓代了朱姓,也不是明一家亡。 

咕噜噜…… 
是谁的肚子在响…… 

高皇帝坐在地上,手托着额头,正浑浑噩噩听着赵家人的安慰,这一声表示饥饿的叫唤瞬间点起他滔天怒火万丈雷霆,他将那拐杖狠狠摔在地上,腾得一下站起来,把赵匡胤都吓了个趔趄。 
高皇帝用颤抖的手指一个个的指过我们。 

“谁还想着吃!!!!” 

我悲愤的半死不活的爷爷们被这声炸雷震得浑身一机灵,我也是,我们含着眼泪委屈的瞅着高皇帝,他将那拐杖一脚踢开老远,指着天门道: 
“谁的肚子再响一声,便过去!与亡国之君一并跪着!” 
他喘着粗气,花白的胡子起伏着。 

“那满清一日不亡,给我饿着!饿着!!” 
然后他充血的脑袋支配不了四肢,又颓然倒地。 
我们全都瘫软着,赵家人一个个慌了神儿,少不了又是一通七手八脚的搀扶,掐人中之类。 

我听到赵匡胤对悠悠转醒的高皇帝说,此番痛苦,他们当年所历更甚。 
好在百日之后我们等到了你,赵匡胤说,汉不该绝,耐心静候,亦有重见天日之时。 
高皇帝叹气不置可否。 
赵匡胤说,扮成道士下去采购这种事情,他们也不屑于做,宋明向来同仇敌忾且均是汉系一脉相承,那清朝不亡,我们陪你们饿着便是。 
可抵子民所遭蹂躏折磨万分么,高皇帝喃喃的回应。 
赵匡胤亦是垂泪无语。 

我胳膊支撑的上半身酸疼不已,正想摊开双手重新趴回冰冷的地面,却听前面不知是谁发出的虚弱沙哑的声音: 

“来……” 

我抬头寻摸,看见孝宗皇帝靠在朱厚照肩上,艰难的向我摆摆手。 

22
自成祖迁都以来,金銮殿的红墙黄瓦便化身成了帝国的长城,我们坐在孤零零的龙椅上或尽职或敷衍着守护着疆土和子民,经历过百年前的浩劫,祖先为防止重蹈赵家覆辙,坚定严苛的不准后世子孙耽于诗词作画风花雪月,他修筑一层一层厚厚的琉璃瓦,高低错落的宫殿群,隐藏在孤岛之上,将人间烟火与我们彻底的隔绝开。 
从此京城的子民登楼眺望再看不到皇家的后院风光,天子再不是亲切的官家,而是陛下。 
陛、下、我咂摸着这两个字,低头盯着跪地叩首的人。 
他今年已满十五岁,受封出宫后才刚刚开始蓄发,乌纱大帽的边缘下滋出许许多多小碎毛,我似乎好长时日不曾见过他,自从上次他如此称呼我之后。 
信王,你怕什么呢,到底?我听见自己忧愁的问他。 
他惊慌的弯下腰去,说:欺君不忠,无敢蹈此。 
我烦躁的打量着他,然后不动声色的站起来,从备我游猎用的畜笼里提出一只兔子。 
“刀”。我摊开一只手,魏忠贤恭恭敬敬的将匕首放上去。 
那兔子蹬着腿儿在我手里挣扎着,我看着他的眼眸,然后一刀割下它的头,兀自扭动的躯体啪的一声砸到地上,畜生的血溅上我的龙袍。 
我听见他吓得啊的叫了一声,然后缩着身子又向后跪退半寸。 
“不忍为、不敢为,衣冠之盗悍于贼虏,信王,怕见血么?” 
他慌乱的摇着头,咬着下唇吓得说不出话。 
我切齿而笑,翻身上马,将他弃于雕栏之外。 
神秘而庄严的午门以深,无时不吸引着编修野史的闲徒孜孜不倦的搜寻着宫闱秘事、天语纶音,那日我在信王和魏忠贤面前随手杀了只兔子,在后人臆测与揣摩下变得无比暧昧莫名,有人说,皇帝欲将国事托于信王,有人说,皇帝是要杀了信王,甚至把我自己都说糊涂了。 
我站在天门外的金石地面上,双腿却好像踩在自家云彩上,飘飘忽忽,我的祖先们,此时都变成了目犹动而身首分离的兔子,将我们斩首的天,此时正笑眯眯的端详着我们吧,我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蹒跚的走到孝宗面前蹲下。 
“你一旁等我们片刻。”孝宗虚弱的对朱厚照说。 
我忙上前一步让孝宗靠到我身上,武宗犹豫的看了我们几眼,躲到一边去了。 
“您……” 
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十九日昧旦,杂宫人携太子二王避于民间,闯贼大索得之。” 
我的心咯噔一下。 
“后贼战败而逃,永王定王不知所踪。” 
“太子呢?!”我追问着,却好一会儿未见孝宗回答,我以为他又昏过去了,忙侧身低头去瞅,却见他呆滞的睁着双眼,枯涩的眼窝渐渐泪花盈盈。 

我站在他面前,手里攥着崇祯实录。 
这天上的金乌玉兔交替了两个班儿,人间的1646年已经近尾声,黑暗覆盖着我们,下面却不知是晴是雨,我弟弟像一只佝偻的鬼影,他的双膝已经立不住,几次艰难的用手去抵抗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习惯性的狠狠咬上血痂满布的下唇,将指甲深深掐进虎口里,我扑过去与他那双手搏斗,把他蜷曲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他此时力量终不及我,便任我紧握着他的手跌坐身旁。 
我气喘吁吁的瞪着他,这脱骨升天的困龙,这崩溃的魂魄,攥在我手心里仍不住的抽搐,他紊乱的倒着气,又一次失去意识身体向前倒去,来不及我去扶,另一只胳膊已本能的撑住地面,令他咬着牙将疲倦的身体摆正。 
我颤抖着嘴唇,将右臂揽过他的肩,扶住他的脑袋,按到我肩膀上。 
“你靠一会儿。” 
他认命的阖上眼,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回应我和天上萧瑟的晚风。 
我感到肩膀上一片一片的潮湿透过我缂丝龙袍透过我的中单渗入我的皮肤,我想起孝宗的话,将那本小册子倒翻开来,展到崇祯十六年的某日。 
那日他身着素服,取东厂及锦衣卫刑具以候,召府部院、科道官等文武百官御审奸棍吴昌时,太子,定王侍立一旁,我弟弟厉声诘问吴昌时通内之事,奸棍仍强辩道“若欲屈招,则实不能。” 
他雷霆震怒,一声打喝出口,刑司者将那廷杖当头砸下,立刻纱帽为裂鲜血横流,辅臣蒋德璟忙出班跪奏说“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来未有之事!”我弟弟将那御案掀翻在地,大喝道:“吴昌时这厮,也三百年来未有之人!” 
整套刑具用过,吴昌时已两胫皆断,太子定王毕竟养在深宫,又如此年幼,吓得闭眼抽噎。 
“不准哭。” 
我弟弟看着他,用悲恸决绝的声音咬牙说道: 
“不忍为、不敢为,朕死后,尔如何保我祖宗社稷!” 

我抽嗒着鼻涕,又将书页翻到三月十八日。 
我见那素日对太子严厉教导的君主亲为他们褪去锦衣玉袍换上粗布麻衣,反复端详着他们稚气的脸,留恋的摩挲着他们鬓边的碎发,努力搜寻着自己尚在信邸之时对民间的种种模糊印象,切切叮嘱: 
“…各自逃生,莫要恋我。” 


“出宫后千万谨慎小心,为官之人人,长者呼为老爷,年轻者呼为相公。” 


“如遇平民,长者呼为老爹,少者呼为老兄;呼文人为先生,呼兵士为长官……” 


而后他闭上眼睛,将太子与王子推到王之俊怀里。 


“……走!……走!!”他扯开太子紧紧握着他袍袖的手,不忍再看骨肉一眼。

23
李自成西逃时,太子与二王失散,内监高起潜潜奔西山,途中遇化名王之明逸于民间的太子,二人浮海而南,甲申八月抵淮扬。南京弘光已即位,为免重蹈夺门之忧,不顾我侄儿脱难远来,竟欲取他性命。 

乙酉三月初五,兵部戴英奏王之明假冒太子,百官廷讯之,我侄儿忍受侮辱刁难,从居于何宫到日讲何书,虽然应对如流,却仍以东宫厚质疑重为由被送入城狱。 

戊戌,复会审于朝,御史李沾以若不直称诈伪,则动以峻法要挟他,太子目瞪不语,那奸人大呼“王之明,何不跪下!” 

太子冷笑道:“为何不叫明之王?” 

奸人恼羞成怒,令校尉将其推到在地,竟当真动上极刑。 

青宫之中百般呵护的金枝玉叶,从未沾染一滴阳春水的纤纤手指,被我大明忠臣孝子们,用竹结拶子一根、一根折断。 
太子呼号“皇伯!皇伯!我不贪帝位,无论射钩之嫌,为何如此害我!” 
他还如此年幼,不堪刑重,昏厥殿上。 
那奸人急令扶出,于狱中复又动以苔刑。 

清师压境,弘光却仍歌舞酣悦,父老遂从狱中拥立太子,太子取香烛,叩首痛哭皇考,言“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皇祖基业,蓬葆匪易,凡有血气者,图血国耻!” 
遂同父老死守京师。 

后清兵破南都,执帝北行。 
四月初九日,太子、宏光、潞王、秦王具被戮于市。 

清廷逼迫长公主于西市观刑,公主已身怀五月,隐泣悲呼,自此以生羸疾,今年亦卒。 

那时我紧紧握着拳头,目眦为裂,孝宗的话一字一句捶打我的耳窝,捶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你与他最亲,是否告与他,你来决断吧。” 

孝宗最后完美的把球传给了我。 

十七年的折磨让他从一个能开劲弓的英挺少年,变成足不能行的瘦弱老人,这单薄的骨骼此时轻轻靠在我肩上,重量却让我喘不过气,他跪了整整三日,已然神志不清的昏睡过去,我垂目描摹他眼角的每一丝细纹,我要如何与他说,我那可怜的侄儿,受尽苦难,头颅落地前,仍在呼喊着他的皇父皇母。 

不知他是梦到民安国泰,还是断壁颓垣,陷入昏迷仍止不住的落泪,一滴一滴吧嗒吧嗒的打在我衣服上。 

我想起年幼时每被选侍欺凌侮辱,客妈妈便搂起我,一只手轻轻揉搓着我的耳垂,说 
:哥儿,哥儿,莫要怕。 

我笨拙的腾出手,慢慢的抚上他的背,绞尽脑汁回忆着记忆力遥远模糊的调调,陪伴这1646年孤单的晚风与凄凉的月色,用我沙哑的,难听的嗓子笨拙的唱起来: 

“哥儿,哥儿,莫要怕。” 

“将鹦鹉,檐前挂。” 

“可是为甚过潼关,从此终日不说话……”


24
第四天早上,武宗打来天池的水,我将内里干净的中衣袖子沾湿,轻轻浸润他的嘴唇,他靠在我肩上还没有醒,武宗端着水碗,小心翼翼的弯下腰对我耳语:“好点了吗他。” 
“……起码睡了一会儿。” 
我浑身酸痛锥心刺骨,可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动,哪怕能让他这样一直一直睡下去换我变成石头都无所谓。 
我正心疼的端详他的睡颜,却不知从哪座宫阙悠悠穿来哀怨的琴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肩上的人,呜咽一声睁开泪眼。 
我顿时火上心头。 

“X!那厮还有没有人管了!?” 

“都七百多天了……”武宗无奈的说。“每次赵家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他就会唱这首。” 

“犯得着折磨我们吗?!”我咬牙切齿。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啊啊啊啊啊………………!!!” 
我听到隔壁老赵家不知谁一声崩溃的长啸。 

好吧,可能那厮确实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我弟弟迷茫的看看我的脸,慢慢他醒过神儿来,又露出那自责无比的神色,撑着身体跪立端正。 
我扶着额头,连连叹气。 
武宗拉拉我的袖子,示意借一步说话,我艰难的爬起来,听见浑身嘎巴嘎巴响个不停,只是坐了一晚上而已,我哀伤的望着那头倔驴,摇摇头,和武宗走到边上。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朱厚照说。 

我当然知道了…… 

“要不这样吧。”我眼神一亮,等着他的主意。 

“我们把他打昏,然后拖进云彩里。” 

“……他醒了还会爬回去的。”我又暗了下去。 

“那就再打昏,爬一次打一次,爬一次打一次,反正死不了。” 

“……” 

我上下反复打量朱厚照的脸。 

“……你果然不是我们亲爷爷。”我说。 

他耸耸肩,不予置评。 
我回过头去,眼睛瞥见了被我遗落地上的崇祯实录,昨夜迷蒙之间闪现的一渺光芒蓦地普照苍穹。 
“我有办法了。”我扬起嘴角,对朱厚照眨眨眼。“你要帮我。” 
“……帮什么,我饿死了。”他突然可怜巴巴的蹲了下去,从昨天起高皇帝只让我们喝水,连天上长得果子都不让吃,如此说来,我的肚子从刚才开始也在叫唤了。 
我也在他面前蹲下,讨好的说: 
“……我还留了一个饼……”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一撇嘴复低下头去,嗫嚅着:“看不起谁,不吃。” 
他突然恢复了作为祖宗的威严,说:“让我帮你做什么?” 

我趴在他耳畔,嘀嘀咕咕。 

“只有你同受待见党最亲,让你父亲去帮我求求宣宗爷爷。” 

25

我父为太子时,慈庆宫的空气常年被压抑和阴郁充斥,万历三十八年的某日,本同过去二十多年的每一天一样无望、枯燥、漫长,却因为王安偷偷送来的一壶酒而与众不同,那琼浆入盏泛起的圈圈涟漪扩散膨胀成往后几十年,上百年的波涛骇浪。我父亲,这困于青宫的囚徒,午时借酒消愁,多贪了几杯,一个小宫女侍奉他除靴,他迷迷糊糊之间瞅了她一眼,突然觉得原来这每日照顾他起居的宫人竟生得如此端丽,于是他借着酒气,拉住她的胳膊,拽到榻上,让她与自己做了一回陪伴。 
那女子,便是我弟弟的母亲。 

腊月,我弟弟来到世上,发出他此生第一声啼哭。身为不受宠的太子之后,皇太孙的出世没有让这偌大紫禁城对他的泪水做出什么回应,最起码,当时五岁的我过了好久才知道又添了个弟弟,不知道这个能活多久,我听见有人私语道。那诞下太孙的宫女也并未因此获得什么名分,我父亲时常将他多年来所受的屈辱痛苦向那女子以及我的生母发泄,非是殴打便是谩骂,那些年慈庆宫的所有人都生不如死,他们就像踩在紧绷的钢弦之上,每一步走下去都如刀割脚面,还要小心翼翼以防坠入万丈深渊,我父亲为首在上面走了二十多年,仍看不到将带领我们走向何方。 

万历四十三年,名为张差的痴妄子,一个闷棍打翻了我们这叶扁舟,虽然梃击案最后不了了之,我父却因祸得福巩固了太子之位,为了安抚情绪,我皇爷爷破天荒的巡辛慈庆宫,我长到那么大头一次见到他,他摸着我和我弟弟的脑袋,说,朕的孙儿都长这么大了。 
比起梃击案,后来的事在史家笔墨下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那小宫女,我弟弟的母亲在我父亲又一次暴力发泄中反抗了他,被他勒令自尽。之后为免我皇爷爷怪罪,我父亲指了个小太监用草席裹着她的尸身在西山挖了个坑草草埋了。 

我父亲与我祖母王恭妃生离死别之痛如今又被他自己加注在自己儿子身上。 

我弟弟五岁时失去生母,在我父亲那里也得不到什么关爱,我还有巴巴的怀抱可以依靠,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再后来我搬到勖勤宫,我便成了他的依靠,可他在这种缺少温暖和爱的环境下长大,使得其对母亲的思念随着年龄增长日益加重,我记得他七八岁的时候,就会将自己平日偷偷攒下的糕点果子打个小包,央求太监偷偷带去西山供到他母亲坟前,但没人搭理他。 

我登基之后,追封了那可怜的宫人,并重修了她的坟,可我只能做这么多,同我父亲黄泉相伴的只能是大明天子的生母。 
在他终于有一天拥有整个帝国,从信王变成崇祯可以名正言顺追他母亲为太后,将其尸身迁与庆陵同我父亲合葬之时,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 
他找那最精的画工,访便皇城搜寻与母亲容貌相似者,后来瀛国夫人指着尚食司一个新进来的小宫女说了一句,此女子眉目犹似,我弟弟竟让那初入宫的少女当起了他乾清宫的管家婆,成为三千宫女中最尊贵者。此后他一生都在用各种方法找寻他母亲的痕迹,那张画工照着宫女的脸臆绘的孝纯太后像被他庄重的供着,凤阳被毁,边烽入境,流贼肆虐,藩地遭屠,朝堂之上苦苦支撑的皇帝只有在面对这画像之时才哭的像个孩子。 

崇祯十一年,在他又一次绝食三日后,想尽一切方法的周皇后只说了一句:陛下如此不爱惜自己,太后九泉之下如何安心。他便一边流泪一边艰难的吞咽下饭菜。 

如今,和过去每一次一样,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让他停止折磨自己,只有他母亲能。 
我将这些话一股脑的对我父亲说了,我问他,你还记得刘娘娘的样子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对那些受待见党的爷爷们一直又羡慕又崇拜又疏远着,宣宗爷爷便是其中一位,他扒拉扒拉他平日睡觉时躺的云层,抽出一张上好的熟宣,轻笑着念叨着:如今物资紧张,存货不多咯~ 
他边用羊毛银豪沾着墨汁,边对我父亲说:你干嘛要踢他一脚呢,心气太胜了常洛。 
我爹笑着挠挠头。 
在我爹爹的叙述下,宣宗爷爷一笔一笔勾勒出逝去多年的故人模样,六龙三凤冠,四合如意纹,丝丝巨细,栩栩如生,他一只手抚着胡子,一只手持笔描绘着珍珠,眉发,翠云,玉圭……那专注的神情,真是……帅呆了。 

26

我拿着宣宗画好的像,怀着激动的小心情气喘吁吁的跑到他身边,蹲下去拍拍那半昏迷的人的脸蛋。 
我一句“弟弟”刚要脱口,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如今这副苍老憔悴的模样还哪里像我的弟弟……我若叫他爹爹都不会这般奇怪,可他也不是信王,我又不愿意叫他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崇祯。 

“喂。” 

我竟然这样说…… 
他虚弱的睁开眼瞅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 
我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我给你梳起来吧”我说。 
他摇摇头,做这动作已经耗光了他所有力气,疲倦的又要闭上眼睛,我连忙叫住他。 
“那宫人怎样了?” 
他疑惑的看着我。 
“你照着魏清慧画的刘娘娘像其实并不像她你知道吗?” 

他敛眸轻叹“我知道。” 
我心里又是一阵刺痛,然后强颜欢笑的将背后的画卷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瀛国太夫人明明十多年没见过自己闺女了,她又有点老糊涂,说出的模样肯定没有这份靠谱。” 

他盯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清清嗓子,说道“对我们老爹而言不过是二十多天没见,况且,你找的画工再精,比得上宣宗爷爷的御笔么?” 

我见那滩死水终于闪烁起了光芒,含着泪花,哀求的望着我,再多看那双眼睛一刻,我整个计划都会泡汤,我连忙躲闪开,拿出准备好的一壶水。 

“你把它喝了,我就让你看你娘亲的样子。” 

他没想到我会用这种……幼稚的方式,那双眼睛委屈的,哀伤的看了我半天,最终无奈的叹道:喝了就行,是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着,将水壶拧开递到他唇边。 
他接下来,轻抿了一口,皱眉道:“甜的。” 

“你管它甜的咸的,喝了。” 

这可是穆宗爷爷小金库里库存的果饼精华化成。高皇帝不让我们吃东西,但没说不能喝点有滋味儿的,我们几个将那果饼馅料挤出来,用火煨化,融进水里,自然甜蜜。 
我见他乖乖的喝完这补品,又期盼的望着我。 
孝纯太后力量真强大啊,我感慨着后退几步,将画像小心翼翼的展开,让那早不存于记忆里的慈母容颜一寸一寸出现于眼前,我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那是看到世界上最最珍贵的宝物都比不上的贪恋,与我看嫣儿,看巴巴,看高永寿看任何一个我爱过的人的眼神都不一样。 
他好像怕眼泪滴上去,怕手上的污渍弄脏它,怕我突然将它拿走说这也是假的,一动都不敢动。 
我担心他受刺激变成傻子,赶紧摇摇他的肩。 
他被我拉回了魂魄,终于缓过神。 
“娘……” 
他沙哑着嗓子,哭泣出声,小心谨慎的信王也好,威严尊贵的皇帝也好,他这哭声让我想起多年前搂着我胳膊问我要母亲的小毛头。 
一把年纪还是那老样子…… 

我鼻子酸酸的,不动声色的抬手揉了揉,我暂时还要当一会儿恶人。 
“看过了哈,我收起来了。” 
说罢我将画像卷起,我听到他不断小声抗议着:别,别。我狠着心,充耳不闻。 
“本来是要给你的,可是你看……”我指着他的手“你手上都是血痂,画会被你弄污的。” 
他根本没听进去我的话,只是流泪看着我的手,我手上的东西。 
“来。”我调整出我温柔的声线含情脉脉的说: 
“洗干净,好不好。” 
他阖上眼,眼眶里含的泪珠噼里啪啦的掉下好几串,终于点点头。 

27
搞得像我在欺负人一样,好歹我也是九五至尊真龙天子,现为了侍候人盥漱栉发用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将他的头发挽成发髻,用乌菱灰染黑鬓角,擦上桂花头油,还仔细打理了他的胡子。 
他一动不动让我捯饬,痴痴的看着我铺在地上的画像。 
唉。 
“陆妈妈不是很好吗,干嘛赶她走?”我找了个话题,随口一问。 

“因为你。” 

“干我什么事!” 
我正为他擦着脸,不由得停了手,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我朝不能再出第二个客印月,陆氏的恩我念着,我可以给她黄金,但她永世不得再入京城。” 

这小子,喝了我的蜜,受了我的伺候,来了精气神,能说这么长的话了,还是为了损我的。 
你个没良心的,我将手巾掷到水盆里,指着他,你你你! 

“你还敢提巴巴!你把她掠死了!你怎么下得去手!怎么下得去!小时候她对你不错吧!?啊?!”我将我憋闷了许久的怨气发泄出来,之前看他那个样子,我忍着不提,他竟然先埋怨起我来。 

他那双大眼睛冲我眨巴眨巴,说:“你大祥之前,让我重用魏忠贤,让我照顾皇嫂,也没说让我善待她啊。” 

我那是没来得及说就死了好吗!!! 

并且还敢提魏忠贤!! 

“你!用!他!了!吗!” 
我咬牙切齿的说。 
他凝视我一会儿,嘴角动了动。 

“他自己吓死了,关我底事。” 
我的雷霆我的邪火刹时如遇甘霖。 
他竟然…… 
他竟然笑了,时光摧残了他的脸,可他的笑容永远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之一。 
我听见自己开怀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那阉竖死上千万次,都!不!足!惜!” 
他嫌弃的瞥了我一眼,又变成了石头。 

我扯了扯孝纯太后像,不出所料的看他露出了心疼的表情“接着和我说话。” 
那在下头皱皱眉头都能让臣子吓尿了的S T Y L E='font-weight:bold;color:red'>崇祯皇帝,此时就像一个受气包,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说:“负罪之身,辜负圣慈重托,俯躬扪心,真当愧死。” 
“少扯淡,好好说话。” 
“说什么……”他又泄了气。 

“随便。” 
他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喃喃说: 
“慈烺……” 
除了这个…… 
我心里叫苦,这一关果真还是躲不过去。 
我怎么能让他知道太子已遭屠戮,二王孤苦乞食,公主忧愤而死,金枝玉叶国破家亡之际不如飘蓬断梗,我才说过从来不骗他,但到此为止,我打了个腹稿,说道:“我侄儿们分别被湖广福建的乡宦余文渊,陈砥流收养,他们在当地都有些声望,虽谈不上锦衣玉食,也过的是寻常公子的日子,你放心。” 
他没有回应我,我想了想,继续编着:“长公主仍按你的安排下嫁周家,他们小两口挺恩爱的。” 
听到公主他又难掩悲凄的红了眼眶。 
“我对不起她。” 
“闯贼入宫后将宫女错认成坤兴,那小宫女替公主受辱而死。”我握住他的手,坚定的看着他的双眼“你救了她。” 
李自成初入城,乱民大肆奸淫良家女,降官妻妾,甚至长相清秀的男子都不能免,更不要说皇宫内那些青春端丽的少女,几夜间,死者无算。 
我永远不能体会到他手刃骨肉的痛,这世上谁能体会。 
我哑着嗓子继续说:“坤兴她……今年为周家传了后。一个胖小子,孝宗爷爷看到了,还是像我们朱家人,像你。” 
他闪烁着泪光望着我,直直看进我心里,然后笑得柔情似水。 

“我有外孙了啊……” 
一滴泪滑落他腮边,他抬手倔强的擦掉它,滑稽的边哭边笑。 
“……想抱抱他。” 
我趁他闭目畅想,赶紧擦了一把鼻涕眼泪。那些残酷的真相由在世的人们去戏说去流传吧,他只需要知道子女仍平静安稳的活着,带着对他们父亲母亲无限的思念活着就够了,可谁知道,我的谎言他是信,还是选择相信。 
我听到他含着泪笑着对我说,兄长,谢谢你。 
我等这一声称呼等了好久好久啊,我的心跳漏了好几拍,若还在人世,可能会因此丧命啊。 
但我在天堂里,经过这么长久地狱般的折磨,我终于又回到了天堂。

28

转眼又到午时,人间正值1647年处暑。我擦了把汗,这焦金如火,来不及容我多感动片刻,在我们再被烤迷糊之前,完成最紧要的一步才是。 
我又一次不顾他的抗议把孝纯太后像卷起来,在他疑惑的愤怒的注视下拿着画像后退几步,从天门口冰冷坚硬的石头地面踏人上我朱家地界软软的云朵上。 

“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过来拿吧。” 

他的眼神让我心里哆嗦一下,我仍然不习惯他现在偶尔会露出的这种表情,实在是太不可爱。我耸耸肩继续作死道:“这里风如此大,一会儿吹跑了可不要哭。” 
他咬着牙和我僵持了好一会儿,忽而低头苦笑两声,挑衅扬眉道:“无所谓。” 
他抬手指指胸口。 

“在这里了。” 

…… 
我的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 

“你跪着吧,跪着吧!疼的又不是我!我何苦陪你受这般罪!” 

我冲他吼了两句,那人竟然闭上眼睛一扭头连看都不看我,我扶着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白了他两眼,留他一人在天门外,回到我的云彩上独自愁苦去了。 

下午我再去看他的时候,他仍然在原地,手里却轻握着孝纯画像,拇指微微爱怜的轻触着画卷的纹路,我顿时又是火冒三丈。 
“哪个多事的给他的!” 
“我啊。”武宗经过我身边头也不回的答了我一句。他又跑过来打水了,孝宗身体仍然没恢复,这小子倒是接替了他爹爹很多日常工作。 
“以后再这么没大没小的和祖宗们说话当心国法伺候你。” 
他这话说的让我没招没招的。 
此外,我们哪里还有国…… 

“可我的辛苦都白费了……” 
“我可看不了人那个样子,亏你还是亲哥哥。” 
竟然有这么记仇的人,我嘟囔一句。 
“他那倔脾气,软硬都不吃,得了一回甜头,往后有点力气又会蹬鼻子上脸尥蹶子!让我怎么治他!” 
“……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糙”他往后退了几步,盆里的天水溅出来打湿了龙袍。 
“你自己去翻翻天启实录,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口谕,怪得了别人说你是文盲么。” 
我心里小小抱怨着。 
“老祖宗可记得孙恺阳当年如何与我面论军饷否?” 
“谁没事儿记你们那些闲话。” 
“肚子里饱可战也!” 
“你又想说什么……” 
“话糙理不糙呗。”我从不再言貌之上过于修饰,谁想到那小子一点不像我,活的那么累。整日与那群读书好秀才掰扯三物六德六行,合该给自己找不痛快。 
武宗又骂了我一句就离开给大家送水去了,我叉着腰现在天门外搜肠刮肚。那画像既然已经到了他手里,我再与他抢过来,确实有些欺负人。即然此法搁浅,我再另寻他方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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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