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周周

【天启X崇祯】“朱由校平生最最憎恶厌弃之人。”

1.客魏篇还没写完,我压抑不住脑洞,跑回去搞团子版启祯篇了。

2.没错,团子启祯,太可爱了,我还能写几十万字……

3.团子启祯篇,决定也归到春明正文里啦,明年的实体书,求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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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梦馀录

——万历四十三年春

 

喓喓草虫,

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

忧心忡忡。

——题记

 

    

       自从丙申年乾清宫大火,万历皇帝移居启祥宫,至今已近二十载。启祥宫原名为“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生父兴献帝诞生于此中,世庙欲以美名冠之,改为今名。申时过后,万历皇帝晏起,仍觉身上动火,头晕目眩,他眨着眼睛,慢慢梳理着头绪,灯市的人声鼎沸越过半个皇城,飘进启祥宫的时候,只剩下微弱的近乎幻听一般渺渺余音,亦真亦幻的繁华声调,令万历皇帝忽然忆起,明日将是正月十五。

 

       他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常年缠绵病榻,令他非但不知天命,反而越发觉前路茫然,常洛的太子之位在多方势力牵制下,愈发有不可动摇之态,常洵也已于去岁之国洛阳,苦心经营数十载,依旧殊途同归。朝臣和他背德离心,就连宠妃郑氏,也找不回当年缱绻相依之情。大抵病中人皆爱愁思,万历头脑含混,忆了一回爱子,忆了一番郑氏,又借着上元灯节的缘故,忆了一回张居正。

       他登基之初,尚在髫龄,借着父孝已过的机会,忐忑地问他的张元辅:“元夕鳌山灯火祖制乎?”宫中灯会因大行皇帝丧制已停了两载,万历认为今年总该操办一回,况且宫中烟火灯会是自开国来沿袭的祖制,张居正却劝谏道:“元夕之娱,糜费无益,正当新政,陛下应力图节省。”他看着殿上空荡荡的梁楹,委屈地应了。

        冯保见他失落,悄声安慰,待日后治平久,定为他好生办一次,以彰盛世。

 

        年迈的万历瘫在床上,艰难地屈了屈手指,脸上挤出一丝笑,那笑容却非发作真心,只是唇颊间生硬的弧度,流露出的情绪,更多是苦涩与讽刺:“朕后来办了许多年灯会,朕已看腻了。”他在心里念念有词,像个得胜者,直抵黄龙,残忍地戳着那道旧伤疤,得意之后,无非又添一回痛楚而已。

 

        司礼监太监李恩已于暖阁外候了多时,侧耳听见御榻上有了动静,他在阁外一跪三叩,唱了回请旨,方才小心翼翼地掀了暖帘,蹑足趋近,瞄了瞄万历所在的架子床,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桌案上,上面放置着一摞裹着黄绫的奏疏。午时内阁拟过票,司礼监也批了红,例行公事地呈进御览,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原状。李恩朝着几个宫人使了使眼色,宫人会意,卷起床幔,病气一时扑散开来,李恩不觉捉了捉鼻,低声问道:

       “皇爷,驾起,先喝口茶润润嗓儿吧。”

        万历干咳着,倚靠宫人搀扶,勉力支起沉重的身子,接过李恩捧上的茶盏,小啜几口,那是南京守备太监进贡的建宁府芽茶,碧瓯春茗,香冠天下,万历吞进喉咙里,只道和清水一般无二。他经岁食不知味,更无论茶之香与道,任他华英仙品,草木奇珍,只要能解一回渴,便是好的。人性无定,皇帝年少时于茶叶之讲究,与他曾对鳌山灯炽烈的向往与追求一样,回头看看,反不及今宵一枕好眠,所谓衷情,不过尔尔。万历刚刚转醒,便又萌生一丝倦意,不耐地看着李恩,慵懒地开了尊口:

     “捡一捡,要紧事,念给朕听。”

        李恩应诺,蹑着碎步走到案边,当今天子治下的内阁,恐怕是历朝难有的清净之所,去年叶向高致仕后,仅剩方从哲一人独相。不只是内阁,各部官员多有缺位,皆因递上的会推得不到皇帝的批复,除了吏治,另有民生,边备种种事务,封章多数难逃泥牛入海的结局。朝臣无事,索性围绕着“国本”大做文章,万历偶尔到是能做一两句批复,斥责他们“不知有君父”,臣子嗤笑,甚以为然。眼下,恰好这一摞子奏疏,本本所奏,皆是万岁最厌见,最“不要紧”的国本之事。李恩有些为难,硬着头皮捏出一本,朗声读了起来:“臣,户科给事中官应震有奏:臣闻效忠陛下者,有三说,一曰情爱不可偏溺,均吾君之子也……”

 

      “住了。”

        李恩闻言而止,万历靠在软枕上,眼皮都不抬一抬:“这厮要批朕偏爱福王,厌薄太子。”

        李恩诺诺道:“是。”

        万历冷笑道:“你觉得呢?”

        李恩咋舌,乖觉地放下官应震的奏疏,又捡起另一本,清了清嗓子,念道:“礼部奏:皇太子妃薨逝已两易岁,臣部几次递上择地之疏,天听皆置若罔闻……”     

    “前番圣母梓宫尚未发引,昌平还有昭陵工役,莫说太子妃,即便是朕的嫔妃,也要待物力休养之后,再卜吉鸠工,这是国库的难处,太子敦孝,自会体谅,礼部素来不识大体,莫理他。”

        万历难得说了一大篇话,略感气滞,额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他冲着李恩摆摆手,示意他只可再选一封来读,李恩踟躇一番,拿起了首辅方从哲的本章:“大学士方从哲言:东宫自三十三年辍讲经今十年,望皇上亟涣纶音,特修旷典,容臣恭择吉期……”

       首辅一封千言疏,洋洋洒洒历数古今废学之大弊,又援引礼部前日所奏,除了让皇帝恢复太子的日讲与经筵,还奏请令元孙一同出阁读书。李恩惊讶地发现,皇帝没有像前两次一样打断他,而是默默听他读完,若有所思。

     “方先生说,朕的元孙,多大了?”

     “回皇爷,过了今年冬月,圣孙已年踰十岁了。”

        万历怔了怔,忽然低头浅笑道:“日子越发不禁过了。”他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深陷入累叠的软枕:“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每逢三、六、九日视朝,其余日子皆至文华殿讲读,未有一日空闲,寻常孩童的欢乐,不曾受用过半分,你且问问他,十余龄小儿,身量比那书案长几寸?让他在玩得动的年纪多玩几年罢,省得日后后悔。”

        李恩听到此处,大略知道群臣这回进言又是无功而返,万历的说辞,即便是他听了,尚觉荒谬,分明是厚此薄彼的托辞,李恩默叹,又问道:

       “皇爷,那太子日讲之事……”

        他将吐出一半的话儿强行咽了回去,并非慑其威严,只因那委顿与枕席间的天子,不知几何,又恹恹地昏睡过去了。

        紧挨东华门的慈庆宫,是紫禁城中最直接受到夜市喧嚣波及的院落,作为太子青宫,一门之隔竟属喧场,往来杂沓,混若通衢。早有臣工上谏万历皇帝,内市与东宫相隔太近,一来有损皇室威严,二来于大内禁地安防有患。

        太子朱常洛负手立于窗边,寒冷残冬,他却将窗打开半扇,只为能看一眼皎皎月华。明日既是十五望日,又是正月上元,依例太子要向皇帝上表称贺,朱常洛拿起笔复又放下,反反复复,索性撂了笔,抬头去看月亮。

        这是福王之国后,首次“子不在侧”的佳节,皇帝孺慕之情甚笃,下旨百官免朝,且不说贺表递上,十之有九皇帝不会看,圣上心里惦念的,期待的,只有远在洛阳那一位的千里家书,即便他的贺表写得再情真意切,也是白白惹人厌烦,到不若知情识趣地缩在东宫里,遥祝那头父慈子孝“天涯共此时”。

        太子打了个寒噤,起手将窗户关上,才人王氏捧着暖手走进前来,敛衽恭声道:“殿下,当心受风。”太子抬抬下巴,她授意起身,将暖手拢在太子手中,感觉他的指头好似几爪冰锥,全无生气。她看了眼桌案,又问道:“殿下的贺表写完了?”常洛笑道:“手凉,握不住笔。”王氏垂眸无言,前年太子妃薨逝后,正妃之位至今空闲,王氏因诞育元孙,万历皇帝亲旨封为才人,与太子共居慈庆宫,除了元孙与王氏,仍有选侍八人,皇孙两位,皇孙女三位,杂居于慈庆宫后配宫。然而惜薪司每每仍按照太子当年在景阳宫时的份例送碳,青宫一到冬日,便因炭火不足越发清冷萧瑟,白天尚能勉强熬过去,最怕夜幕一至,直叫人把心都寒透了。

       太子问道:“哥儿们都睡了?”

       王氏点点头道:“天太冷了,乳母早早都哄去睡了。”她迟疑了片刻,试探地询问道:“殿下,借着上元开市,可从屋里寻些闲置器物,找个老公,与民间换些碳回来。”

       太子皱着眉头,不置可否,前年三弟福王还在时,有一回新岁赏雪,万历难得召见了其余诸王,那天银雪霏霏,呵气成冰,福王穿着一身金貂裘,而自己和瑞王、桂王等只穿着紫貂,诸子共立于丹墀下,一边是芝兰玉树,一边是寒末衰草。太子犹记得父亲看向三弟的眼神,恨不得将世间所有金玉挂在他身上,何况一套金貂。之后臣工借此大作题目,痛斥皇帝偏彼,更有死谏者直指福王宠盛而骄,为祸国家,那一次事端后,万历遣人往东宫也送了一套金貂,其后少不得拉他至百官前,向天下彰显自己的一视同仁。

       此时太子只穿着一身半旧的圆领袍,冻得瑟瑟发抖,却在思量,假如真的落到要去内市典当的地步,自己那身金貂,大抵能换得东宫两年碳火。

      王氏见他沉吟不语,只一味愣愣盯着桌案上的笔杆,忐忑地唤了一声:

      “殿下?”

      太子如梦初醒,将手炉从袖子里捧出来,递还给王氏,走到桌前拿起笔:

   “我去和父皇请旨,增添慈庆宫薪火,就算是……看在几个皇孙的份上!”

        慈庆宫为三进院落,正宫后出韶舞门另有四宫供太子诸选侍、子女杂居其中,诸皇孙除晨昏定省外,其余时间多由乳母照抚。这日天寒,乳母客氏哄了元孙朱由校睡下后,搓着手一溜烟跑回直房内,发髻也不拆,直接钻进被子里躲寒去了。

       门窗紧闭的奉宸宫,待客氏离开后不久,透过高粱纸糊的窗户,隐隐闪烁一豆火光,一人秉烛摸索而行,他身量不高,年约十岁,戴着一顶瓜拉帽,衬得小脸只有巴掌大,他走到床边,捅了捅蜷缩在被窝里的人:“三哥儿,醒醒。”

       被窝里的幼子被人扰了睡眠,咿呀地咕哝,持火烛的孩子皱了皱眉头,将蜡烛放在地上,一把扯开了被子,床上的小孩哀嚎一声,即刻被人捂住了嘴,气苦地透过指缝埋怨道:“哥哥,你干什么呀。”

       那位“哥哥”,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缓缓松开了捂住他嘴巴的手:“出来,给你看个宝贝。”

       他站起身,拾起脚边的烛台,火光照亮了两个孩子的脸,大一些的是太子长子,皇帝的元孙朱由校,在床上鼓着腮,七手八脚扯着被子,满脸不情愿的,是太子第三子朱由楫,由楫生母早殁,他自幼和长子由校住在一处,年龄又最相近,感情十分亲密,此刻,他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赖在床上嘀咕:“什么宝贝,天恁冷,我才不想出去。”

     “偏是这冷天,才越发趁着我这宝贝稀奇呢。”由校故弄着玄虚,佯做严肃地说道:“你现在不看,以后就是求我,我也不给你瞧了。”

       少年像猫儿见了麈尾,好奇被撩拨起来,三哥儿咬咬牙,打着冷颤穿戴好衣帽,躲避着大人们,两个孩子点着灯,小贼一般,垫着脚,屏着气,小心翼翼推开寝室的门,闪身遛到室外。

       甫踏出屋,脱离了那点可怜的碳火庇护,二人顿感冷气袭身,由楫拢着手,喋喋叫苦:“岂止是滴水成冰呀,我的鼻涕都要冻起来了。”由校走在前头,翻了个白眼,暗骂他娇气,暗暗吸了吸鼻子。

       慈庆宫统共没有多宽敞,往东走不消半百,另有一宫矗立,由校将蜡烛放在台阶上,往冻僵的双手呵了几口热气,弯下身去,兀自捣鼓,由楫的小脸被风吹得绯红,蹙着眉头,抬头瞧了瞧,低声道:“这不是五哥儿住的地方吗?他能有什么宝贝?你不是从不和他一起玩的吗?”

       由校冷哼一声,不耐地回道:“你再多话,我也不和你玩了。”

      勖勤宫属紫禁城中规格较低的,只有单层台基,由校蹲在台阶一侧,用树枝刨着冻土,由楫不敢再闲话,双手杵膝,紧抿嘴唇,探头瞧着,他挖了个小坑,扔了树枝,用双手抽出台基掩埋在地下部分一块松动的石砖。由楫惊讶一声,也蹲下去,半个身子趴在地上,使劲往那黑洞洞的窟窿里看。

      由校撸起袖管,将半个手臂伸进去,天寒岁暮,他的额头却生出薄薄一层热汗,寻摸片刻,终于露出笑容:“有啦,有啦。”

       陶土制成的小罐被他从洞中掏出,罐口由一层编制稀疏的竹帘盖着,竹帘外又覆一层薄纱,以麻绳收口,由楫歪着脑袋,看看这罐子,又看看哥哥,略感失望地说:“这破罐儿,怎么称得上宝贝,我屋里好些个。”

       由校撇嘴,不屑地笑笑,将罐子放下,盘腿而坐,任他如何追问,只闭目凝神,一言不发,急得由楫大呼不值,好端端离了温柔被褥,被诓来受冻,跳脚欲走,由校忽然斥道:“闭嘴!”

       三哥儿抬在半空中的脚尴尬地落下,噘着嘴,才要申辩,便愣住了。

       寒露垂檐,万物休契的冬日,陶土罐发出了声声清亮的啁啾,由弱至强,凄音破空,喧嚣的灯市杂音,呼号的穿堂北风,一瞬间淹没在草虫的悲鸣中,繁华沓沓,偃旗息鼓,由校眼中鲜明,得意地笑道:

     “去年秋天采的卵,总算破土了,冬日里听夏虫叫一回,可不是难得的宝贝么?”

      由楫开怀地鼓手道:“难得难得,如何做的,也教一教我吧。”

      由校沉吟道:“一个老公教我,取一土做容器,将虫卵逐个放进去,再往上铺一层细沙,竹帘封口,置于背风黑暗处,每日取出来,往罐口撒一次水,另要维持容器四周恒温,入冬以后,就要埋在离着地炕近的地方……”

       未待由校说完,由楫咋舌摆手道:“好生麻烦,为听这一回响,花费一季的心血。”他旋即以手拍额,叹道:“我说你每夜鬼鬼祟祟跑出来,原是为做这番功夫。”

        由校不悦他的措辞,忿忿道:“你才鬼鬼祟祟的。”

       由楫讪笑,复又问道:“为何不埋在咱们宫里,往来也方便许多,埋在五哥儿这,我们平日里又与他不熟,若被他家姑姑瞧见,怕是要说我们挖他宫墙。”

       由校如视珍宝地捧着自己的陶罐,将他的话当耳旁风吹了过去,敷衍地答道:“我娘怕虫,定不让我养在自己宫里。”

       那虫子受了惊,被人捧在手里,骤然住了叫声,由校又将它缓缓放下,懒懒地补充道:

  

    “那个小呆子,整日拘束在房里,料也发现不得。”

     “……我不是小呆子。”

       由校由楫闻声,面面相觑,惊呼一声,抬起头来,只见正上方的窗开了个小缝,露出了个小脑袋,趴在窗棂上,不知暗暗看了多久,直到话头牵扯到自己,才张嘴暴露了行迹。

       由楫被吓不浅,夸张地扶着胸口,惊诧道:“今儿一个个的,都鬼鬼祟祟起来,五哥儿,你偷看我们多久了。”

       五哥儿由检,与生母刘淑女和保姆陆氏一同住在勖勤宫,甫五岁稚龄,他将脑袋枕在手上,奶声奶气地说道:

     “我没偷看,我一直在这,是你们没瞧见我。”

       由校缄口,目不转睛,一边不动声色用脚后跟将他的宝贝陶罐踢了踢,掩在身后,由检看在眼里,并不能领会他此举的用意,天真地歪着脑袋,问道:“哥哥,那个会叫的罐子是什么?能予我看一看吗?”

     “好,你出……”三哥儿正欲相邀,袖子猛地被人扯住,他回过头去,看到大哥由校黑着一张脸,冷冷道:“不能。”

       由检眨眨小鹿似的眼睛,问道:“为什么呀?”

    “不能就是不能。”由校摆出长兄的架子,以一张严肃地面孔回望他,只是念起他也是个垂髫小童,那副强装出来的矜贵样子,威慑不足滑稽有余,唯独吓一吓年纪更小的五哥儿,勉强够用。

       由检有些失落,又有些委屈,努着嘴唇,垂下长长的眼睫,轻声嘟囔道:“好罢。”说罢,乖乖将探出去的头缩回去,还识趣地放下了窗户,由校警惕地盯着他,确定他没有趴在窗根,觊觎自己的宝贝,才扭过身,弯腰捧起罐子,三哥儿不解道:     “哥,为什么一直不与五哥儿玩?”

     “烦他。”

     “他怎么你啦?”

       他听而弗闻,四下环视,迟疑了片刻,仍将罐子放回原处,将砖头塞好,又亲手把土盖上,将这一切善后,掸着手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走了,三哥儿皱眉望了望身后那扇紧闭的窗,又看着捧着烛火越走越远的长兄,抬脚追了上去。

 

        次日五更,日未东出,爆竹声震醒了东宫里酣眠的人们,乳母们打着哈欠,为睡眼惺忪的皇孙们穿好冬衣,携领着往慈庆宫去与太子及各自的生母请安,彼时,太子偶尔会与三子三女说一两句话,教以“勤勉好学”“日参省己”,孩子们尚小,听不懂什么意思,到后来,太子连场面上的话也懒怠去说,请安事毕,遣散诸人,各回各宫,任由他们去补眠。

       早膳时候,一名中年小火者提着膳食盒到王氏宫中,侍候王氏用膳期间,与王氏身后的婢子挤弄眉眼,王氏用毕,婢子借着收拾食盒的当儿,扯住小火者,嗔道:“龟忘八,活够了不成,到娘娘眼皮底下率性起来?”

       婢子乃元孙乳母客氏,小火者名为李进忠,北直隶肃宁人,少时贪赌恋色,败了家业,遂发了狠,自断了孽根,入宫谋生计,岂知这口皇粮如何是好吃的,诸人欺他年老昏聩,且不识字,他又每每一副憨态无争的样子,进宫多年,仍是内侍中的末流角色,直至前两年,东宫王才人处尚缺个典膳,掌事魏朝怜他是个老实人,便提拔他领了这差事,李进忠喜不自胜,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候,王氏自不必说,连元孙都爱他的殷勤,时常拉着他一起玩乐,一来二去,李进忠便与元孙的乳母客氏相与密切起来。

       李进忠傻笑着,扯了她到暗处,从袖里掏出个石榴,塞到客氏手中:“只得了这一个,替我与长哥儿。”客氏接了来,拿到手里左右端详,惊道:“真是奇了,你本事越发大了,大冬日里的,哪来的石榴,怪不得哥儿越来越喜欢你。”她忽而佯作怒状,一双秋水媚眼溜溜转着,娇声道:“我的呢?”

       李进忠又是两声憨笑,从贴里中掏出一盒胭脂,握在客氏手中。

        朱由校将红彤彤的大石榴放在石桌上,引来一众小阉垂涎,由校一脚踏在石凳上,指着石榴,得意地巡睃众人:

    “今儿咱们玩个新鲜的,掉城最多者,有赏。”

        所谓掉城,是他万历皇爷爷少年时自创的游戏,类似投壶,虽非古制,犹有古人遗意,宫中甚为流行,不过东宫里的孩子们即无银豆,又无赏银,只能以石子代替,总觉得少了最紧要的乐趣,故而元孙想来以这时珍果子做筹码,陪同皇孙玩乐的,都是些年不过十岁的小内侍,刚刚入宫不久,年龄又稚嫩,尚不十分懂得尊卑有别,元孙和三哥儿与他们玩在一处,倒与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们无异。

       孩子们画好井格,喝六呼幺地比划起来,由校蹲在凳子上,手杵着下巴作壁上观,三哥儿也想吃石榴,遂下了池,挽着袖子投石子。 众人均投过三轮,负责计数的小阉报了各家得分,一名小内侍拔了头筹,巴巴地蹦到元孙跟前儿,唱了个诺,笑道:

 

    “主儿,奴婢来领赏。”

      三哥儿一旁踢着石子,心里好不服气,由校仍懒懒支着下巴,看也不看他,道:

    “拿去。”

       小阉谢了恩,欢喜地捧了石榴欲走,由校忽而开口:“你且住了。”小阉蓦然回首,不明所以,由校打了个哈欠,抻了抻懒腰:“你如今得了头筹,自然要赐你殊荣。”由校冲他招招手,诏至跟前,那小阉木讷地上前,听他笑道:“赏你为我和三哥儿剥石榴吧。”

        那小阉怔了怔,才知自己被摆了一道,呜咽一声,众人哄笑,他无奈地谢了恩,满脸哀怨地站在石桌前,伺候两位皇孙吃果子。小阉把石榴皮拨了,掰下一颗颗红如鸽血的果实,三哥儿摊开小手,捧着石榴果,一把倒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睛,由校则一颗一颗捏起来,抛到空中,用嘴巴去接,倒有一半落在地上,由楫不悦,嘴巴塞得满满的,嘟囔道:

     “恁浪费呢。”

       由校道:“吃我的石榴,还那么多话。”由楫吐舌,乖乖地闭上了嘴。

      吃过了果子,诸人又无事可做,翘首望着元孙,盼他再想个有趣的点子,由校蓦地长吁短叹,脸上愁云密布,三哥儿挂心道:

      “哥哥,刚才还好端端地,这是何缘故哇?”

       由校愀然道:“成日介圏在宫里,哪里也不准去,好没意思。”

       他低着头,不顾泥尘会弄污曳撒下摆,无端踢着地上的土,发泄心中不悦:

      “李进忠说,眼下是年节,各宫都热闹得紧,你每日可听见东边喧嚣了不曾?那里叫做内市,天下珍玩奇观俱在其中,还有杂耍百戏可看,我若能过去玩上一遭,即便是明日死了……”

        他这句丧气话尚未说完,一群小阉连同三哥儿七八双手齐齐地去捂他的嘴,群起哀嚎劝谏之:

     “主儿可不兴说这种话,大过节的,多晦气!”

       由校不耐地挡开诸多五指山,啐着他们手上带进嘴里的泥土,白眼相加,挨个瞪了一回,三哥儿顿首冥思,忽而眼睛一转,欣然道:

    “不若我们也来摆戏吧。”

      由校挑眉:“如何做?”

      由楫指着一众小阉道:

    “尔等做金兵,哥哥做岳飞,我呢,就做张宪罢,合演一出《精忠记》。”

       由校思量片刻,道:“戏文你会得?”

       由楫道:“需什么戏文,做个全武行,图个开心吧。”他指着一众小阉,命令道:“尔等可听见了?”那一众小阉察言观色,挨个俯下身,尖声叫道:“岳爷爷饶命。”

       由校提起几分兴致,款款笑道:“还缺个兀术。”

      两兄弟再去鼓动诸阉,一众小太监却拒做兀术,羞当秦桧,由校又没了精神,郁郁道:“我们两个光杆将军,有什么意思,罢了。”

       由楫促忙拉住他,往东边抬了抬下巴,提议道:“不如叫上五哥儿。”

       由校凝眉,暗暗权衡一番,思量这兀术的角色他与三哥儿是决计不会扮的,倘若勉强拉个小阉作数,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像敌方大将,不若诓那小呆子来,于是首肯道:

      “好吧,叫他出来。”

       一众小阉蜂拥推搡着躲在檐柱后,热切地顾盼着两位主儿去请那深居简出,离群而索的五哥儿,由校、由楫互望一眼,心领神会地避开宫室正门,摸索着当晚埋鸣虫的地方,爬上台基,附耳在正上方的窗户上,做帘窥壁听的勾当,五哥儿的生母刘氏,为人十分端庄严肃,不苟言笑,青宫里的孩子们畏惧她,顺带着也疏离了五哥儿,二人不敢堂而皇之登门去请,自是有一番顾虑。三哥儿冲着由校打了一番手语,深呼了口气,轻轻敲了敲那扇紧阖的窗。

     “五哥儿……五哥儿……”

        他贴着窗缝儿轻唤,如此敲了几次,仍无人回应,由校意兴阑珊,嘟哝道:     “小呆子怕是尚在睡着。”二人黯然,垂头叹气转身欲走,那窗儿竟应声而开,不期然从中钻出一个小光头:

      “我不是小呆子……”

       由校由楫四目相对,哑然失笑,暗道这诨名叫出口,比菩萨念了咒还要灵验,三哥儿抢一步上前,弯腰扶膝,额头与五哥儿相触,哄骗道:

 

     “哥儿,出来玩吧,这回我们带你。”

 

       由检往后挪了挪,与他拉开一丝空隙,歪头看了一眼大哥由校,嗲声问道:“带我玩什么?”

       元孙仰头道:“我们想做一出戏,还差个重角,特来邀你。”       由检追问道:“是什么戏?”

       由楫道:“《精忠记》。”

      由检嘟着嘴唇,迁思一晌,道:“没听过。”

       元孙的耐性快被磨砺净了,扶额道:“你莫问这许多,这戏里有个主角,叫兀术,你来不来当。”

       由检打量他长兄片刻,选择去问和颜善目的三哥:

     “兀术是好人吗?”

 

       三哥儿语塞,左顾右盼,模棱道:“他是岳飞的对头。”

       由检又瞥了一眼元孙,将小手拢在嘴侧,示意他三哥附耳过来,悄声道:

 

     “那岳飞是好人吗?”

 

       元孙看在眼里,怒目而视,不自禁破口而出,凌然道:“岳帅乃世间无二的大英雄,当然是好人!”

       五哥儿闻言,眼睫忽闪两下,笑道:

    “那兀术定是坏人,我不要做坏人。”

       元孙暗骂,果然应了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勃然作色道:“你来便来,不来便不来,哪有恁多废话,头毛都没长一根,不做小鞑子,反而对不起你这扮相!”

       由检小脸蛋愤然通红,反驳道:“三哥儿也没头发。”

       此乃明宫旧例,模样,至十余龄始留发,元孙年龄最长,已开始蓄发,然只有短短一茬,青头而已。

       三哥儿夹在中间好生尴尬,无奈道:“大家都不愿做坏人,便都不做了,五哥儿,你来做岳云吧。”     

   “岳云是谁?”

   三哥儿迟疑片刻,道:“是岳飞的……兄弟,五哥儿,你叫长兄一声哥哥,不亏的。”

       由检趴在窗棂上,称量沉思一会儿,开口道:“好罢。”三哥儿拍掌乐道:“那你快快出来。”

      五哥儿面露难色,惴惴回头,复嗫嚅道:“我娘不乐意我出去。”

       三哥儿见他胆战心惊的模样,生出几分恻隐,柔声道:“大年节,也该给你放一放假。”

       由检越发委屈,自怜不已,低声求道:“哥哥,我若不做完功课,万万出不去的,你们等一等,我写完大字,求一求母亲,放我出去……”

       三哥儿回头看了看杜口许久的长兄,由校犹豫一阵,勉强点点头,随即将脸扭到一旁,仿佛与五哥儿一同玩耍,是件令他纡尊降贵,俯就屈下的苦役,三哥儿得了许可,开眉笑眼,叮嘱五哥儿道:

     “等你不妨,只是需快些,莫耽误午饭功夫。”

       由检神色郑重地同他勾了勾小指,权作盟誓,三哥儿眼见他关上窗户,耸了耸肩,蹦跳着回到长兄跟前儿,劝道:

      “五哥儿也怪可怜的,哥哥,我们等等他吧。”

       由校面色凝重地望着勖勤宫,若有所思,回过神后,招呼着一众玩伴,在院子里画起了井格。      

    五哥儿从小矮凳上下来,晃晃悠悠地俯身搬起小凳子,他个头还太矮,够不到窗子,借助小凳儿做垫脚,再七扭八歪地把凳子摆回桌前,小心翼翼地双脚踏上,幼小的身躯仍然和长于他近一倍的书桌格格不入,身上那件肥肥大大的朱红曳撒也绝非量体裁衣,大抵是元孙或者三哥当年穿过的衣裳,青宫物料匮乏,细入毫芒处透露着辛酸。

      他的生母刘氏为东宫淑女,出身寒末,人微言轻,但家世清白,品德端正,知道读书识字乃男子人生头等要事,古者士庶之子,十年出就外傅,十三学乐诵诗,文皇帝永乐五年即命长孙出阁就学,当今圣上十龄家法具存,唯独到了自家这里,太子与长孙就讲之日遥遥无期,更无论她的幼子,若一味寄望圣上蒙恩,唯恐耽误了孩子,遂每逢四日内市开市,别宫皆典当珠花翡翠,交易绫罗锦缎,独独刘氏,将贴己尽数奉与老公,让他们去内市阴购字帖、笔墨、纸张,在自己宫中,办起教书女先生。

        于是五哥儿要上早课,备晚课,每日还需将一大刀纸满满誊写上四百余字,刘氏于家中做女儿时,仅将女四书读了精通,徐老公带回来的字帖多为颜体,内容无外乎《颜勤礼碑》等名帖,刘氏却不能深析,浅尝辄止,只将读音教与孩子,五哥儿虽能写上百字,但大多只知其形,不知其意。

      由检设好镇尺,握笔舔墨,心思早已飞到了屋外,今日难得母亲去父亲处侍奉,不在宫中,保姆陆妈妈也不知何处,许是老天赐他半日清闲,只消写完上午这两百字的作业,即便是母亲回来了,也可交差,五哥儿毕竟还是个孩子,能抵抗得了多少诱惑,很不得一挥而就,草草应付了事。

       他动了此心,能写“大”字便不写“国”字,多抄“一”字定不誊“薄”字,专捡笔画少的字去录,不多时写了满满一大张,一眼望去使人啼笑皆非,尽数是“之之大大一一太太”之流,十分蹊跷可疑,于是又拾起笔,又在其中添了几个复杂的,上下端详,自觉妥帖。

       糊弄过了作业,五哥儿连笔墨都不及收拾,蹦下小凳子,欲跑出屋去玩,不想刚到门口,与刘氏撞了满怀,陆妈妈紧随其后,惊道:“哥儿,这样慌张,是要做什么去?”

       由检怔怔抬起头,迎见母亲的脸,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吓得结巴起来:“没,没要去哪……”

       刘氏俯视幼子,见他脸上沾了不少墨汁,不禁颦眉,这孩子一相稳重矜持,习字时屏息凝神,一丝不苟,从不会将墨汁乱抹,心中即存疑影儿,便要取物证来验,开口问道: 

 

     “上午功课如何,拿予我看。”

       方才还觉得万无一失的伎俩,竟成了羞于示人的罪证,由检暗暗回想潦草的一笔一划,越想越心虚,额头冒出冷汗来,陆保姆不明所以然,恐他再扭捏耽搁,会惹得娘娘不悦,上前催促道:“哥儿,愣着做什么,把字拿给娘娘看啊。”

       由检求助地向陆氏使着眼色,未及陆氏反应过来,刘氏已走到书桌前,自己拿起他的作业翻看上了。

       由检胆战心惊地偷瞄母亲,眼见她面色越来越沉,心也一同跟着坠到冰窟,刘氏长叹一声,凛然敛衽在圈椅中端正地坐下,开口吩咐陆氏道:

     “取戒尺来。”

       由检听闻,倒吸一口冷气,双手局促,无所适从。陆氏从堂中请了戒尺,瞥了一眼惧怕得不敢动弹的主儿,双手奉与刘氏。

       刘氏取了戒尺,并不说要打,只是将其置于桌上,淡然开口:“昨日教你的《述而篇》,最后一句,还记得吗?”

       由检依言,挪着步子蹭到她跟前,手仍躲在背后,指头紧紧勾在一起,他昂起头,努力回忆着,低声回道:

    “儿记得,是……子,曰,曰……君子坦荡荡,小,小人长戚戚……”

      刘氏颔首,道:“娘读书不多,于经典不求甚解,今日见你一番造作,始知圣人之言诚不欺我。”

       她抬手捻起儿子的作业,扔到他面前,冷语道:“行险侥幸,患得患失,此乃小人之忧戚也,方才教你拿功课与我看,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你若心中无鬼,无愧,如何无法坦坦荡荡?即为小人行径。”

       由检听母亲将他比作“小人”,暗道这一定是十分大的罪名,哽咽道:

    “儿知错了。”

      刘氏看着他潸然欲泣的脸,念尚在年下,不宜动这破皮见血的家法,且是初犯,遂有意饶过,仍板了脸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把功课重新做了,不可再偷懒。”

 

       由检提着宽大的衣摆,跪下行了拜礼,嗫嚅道:“是…………

 

      陆氏重新为他摆好板凳,扶着他踩上去,将笔舔饱墨汁,递到他手上,由检抿着嘴,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桌上那柄为他特制的戒尺落在余光里,威严地警告着,一窗之隔,那些开怀恣意地嬉闹声与他再无半点瓜葛,他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再不敢偷工省料,一板一眼地临起颜贴。刘氏忧心忡忡地望着孩儿,思量自己是否在做那揠苗助长的错事,五哥儿毕竟太幼,那身大衣服,更衬得他的人都快没了,可待他长大成人,之藩就国,再无人能于身侧约束,彼时他欲风花雪月也好,流连温柔也罢,玉带金鱼,风流罪过,皆是他的逍遥人生了。

 

       元孙与三哥儿在勖勤宫外玩了几轮掉城戏,左等右等,终不见五哥儿出来,二人无聊,念在下了承诺,不可辜负他人,便组织小阉们耍乎卢打发时间,一时“幺二三,四五六”地呼和起来,好生热闹,元孙这日风色顺遂,要红得红,要六得六,把小阉们那点贴己俸禄尽数收拢到自己荷包里,赚得盘满钵满,兀自大喜,一声怒斥突然炸裂在耳畔:

     “长哥儿!与我回宫去!”

       由校愕然抬首,竟是母亲王才人,身边跟着的不是客妈妈,而是五哥儿的保姆陆氏,王才人紧走两步,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频频摇首:

     “这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一众小阉吓得面如土色,作鸟兽散,三哥儿也讪讪地爬起来,王氏无奈地看着两个滚在泥地里的王子皇孙,大叹不争气,啧啧道:

    “看看你,哪里有一点长兄的样子,再看看五哥儿,比你小那许多,读书写字,样样在你之上,我平时疏于管教,你在自己宫里胡作也就罢了,如何跑到五哥儿这来,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不上进的吗?”

       她的这番话,元孙平日里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他瞥了一眼陆氏,又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勖勤宫,认定是他不守信诺在先,背信忘义在后,将那不忠不义不仁不爱的辞藻尽数在心里骂上一遭,耍着少爷脾气,摔了骰子,拂袖而去。

       王氏无奈,抽出汗巾子掸了掸三哥儿膝盖上的尘土,低声叹道:“三哥儿,走吧。”

       三哥儿撅了噘嘴,暗地替五弟叫了回屈,感慨此番真是扫兴至极,亦步亦趋跟在王氏后面,忽然捂着嘴,忍俊不禁地偷笑起来。

        你道这是作何缘故?

       原来三哥儿终于堪破一桩迷案,拨云而见日,水落而石出,五哥儿生得那样乖巧喜人,元孙如何与他像结了深仇似得,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一厢千好万好,连累彼端千错万错,为人母者无意一语,点透了他灵犀,可怜五哥儿尚且浑然不知,莫名其妙成了元孙的眼中钉,肉中刺,皆因那句——

  “你看看别人宫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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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