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周周

【天启X崇祯】“长毛无间大将军与麻辣兔丝”

1.一直在吵吵吵吵吵

2.猜一猜,虫虫到底是如何没的?

3.兔兔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兔兔。

 ----------------以下正文--------------------------------------

春明梦馀录

           ——万历四十三年春

      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

      都在热烈地生长

                                  ——题记


      

 每月一次,篦头房的老公往东宫为皇孙请发,一向乖巧听话的五哥儿像是遭了魔障,捂着脑袋钻到桌子底下,无论如何要护住他新才萌芽的一头绒毛,陆氏作难地蹲在桌前意图哄他出来,不免软硬兼施:“哥儿,好端端怎么怕起剃刀来,快别耍性子,惊动了娘娘,又要责你了。”

      见她搬出母亲,由检心中恻恻,不甘不愿地爬了出来,一面念念有词:“不想做小鞑子。”

     五哥儿看来,元孙仗着已留头,以大凌小,若自己也有了头,囊了发,便能与他平起平坐了。

      内侍将他请到绣凳上,往其颈下系了方红绸巾子,擦净了剃刀,往皇孙光溜溜的脑袋上涂了一层香粉,幼白的粉末飘散下来,挂在五哥儿长长的睫毛上,半扇睫毛在白皙通透的脸庞上落下淡淡的阴影,小童撅着嘴巴,摸着头顶,悼念他夭折的幼发,陆氏失笑,偷偷从食盒里取了两颗虎眼窝丝糖,此乃上元节时,太子赏赐各宫的,其形如扁蛋,入口粉碎,散落成绵绵细丝,前儿刘娘娘带回来,因顾虑他的乳齿,本不欲与他食,陆氏双手背在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闷闷不乐的孩子,说道:

    “哥儿真乖,瞧瞧这是什么。”

      由检郁郁望去,一双眼睛明亮起来,陆氏将两颗糖放到他手里,叮嘱道:

    “偷偷吃,务必多漱口。”

      小孩子容易满足,两颗裹着麦芽糖衣,闪烁着晶莹光泽的甜点躺在手心,即可令他抛却烦恼,他捻了一颗,递到陆氏眼前:

     “妈妈先吃。”

       陆氏怔了怔,几乎热泪盈眶,柔声道:“我不爱吃的。”

       由检怀疑地审视她,缩回手,将糖果放到嘴里,随即陆氏听到一声细弱地,乳猫食鳞般满足地轻喟,剩下一颗,他和陆氏讨了方帕子,仔仔细细包了起来,踮着脚放到屉橱里。

       晚照方好,夕阳灿如一圆金轮,和溶溶琥色的甜食有几分相似,日光使熏风融雪,驱散东宫的寒意,窝丝糖则甘如稠醴。

   温暖与甜蜜,是属于垂髫小童唾手可得的幸福。

       冬夜长如岁,月上琼霄,寒光泬漻,诸子叩拜过父母,由乳母伺候着除靴脱衣,个个安枕。待陆氏熟睡,由检悄声起身,摸黑套上靴子,踢踏着踱到窗边,屏息听着外间隐隐约约的笑语,几欲推开窗子,但又作罢。

       元孙鼓动着三哥儿一道来看鸣虫,估摸着正月里还能有一场晚雪降世,届时白雪皑皑,朱门素裹,他的鸣虫恰好长到合适的个头,揣于怀中,即有趣又风雅,东宫的洒扫奴婢,弟弟妹妹,各处娘娘,甚至父亲,都要羡慕他。

       他呵着冷气,依然如故地请出小土罐,为了和三哥儿炫耀,便将箍着罐口的绳儿解了,露出一道小缝,秉着烛火,照见内里,一只金蛉子静静蛰伏泥底中,元孙感慨道:“这须儿生的真长,翅也厚,再长一长,叫声极脆。”

      三哥儿昨日已见过一次“宝贝”,又再度被元孙从暖床上扯下来,睡眼惺忪,被困意折磨,意兴阑珊地附和:“极好的,极好的。”

       由校白他一眼,转而和那金蛉子说道:“毛将军,你快快长大,我定好生待你……”

      “什么毛将军?”三哥儿探头问道。

       元孙目光仍停留在罐子上,笑得温柔又宠溺:“自然是它的名字,长了这样一对儿好触须,封他做个将军。”他沉吟须臾,补充道,“长毛无间大将军。”

       保姆客氏睡到一半,起来为元孙掖被子,找不见他人,急忙提了灯笼挨处寻来,见他与三哥窝在勖勤宫台基下头,一面松了口气,一面责怪道:“又淘气!也不晓得多披件衣服,赶快与我回去。”

      元孙吐舌,将土罐放回原处,封上石砖,拉着三哥儿同客氏回了自家宫中。

       墨色漆空,待脚步声远去,自石缝中断断续续传来虫鸣,门扉轻开,五哥儿偷偷遛了出来,他只穿着一袭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凭着印象,蹲到两位哥哥方才落脚之处。

       他原先只道那罐子真稀奇,泥土做的身子,竟会发出那样悦耳的叫声,今日听真切,原来是哥哥在里面养了鸣虫,他的记忆中,从没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听过虫鸣,可惜长兄不喜欢他,不愿给他看,他又耐不住好奇,只得待二人走后,自己出来瞧上一瞧,无奈不知长兄启的哪一处砖,动的哪一方土,且四处乌漆抹黑的,也不敢用手去寻摸,徘徊许久,对台基说道:

      “你别怕,我不来扰你,只是觉得你叫声好听,你再叫一叫与我听好不好?”

      由检歪着脑袋回忆,长兄似乎为它起了名字,好长一串,不知所谓,不如自己也给它取个名,免得它分别不清将自己错认为主人,酝酿片刻,试探地询问道:

      “虫虫?”

       虫儿有灵性,为了回应他,脆生生震了一回翅,五哥儿展颜,笑道:“好吧,叫虫虫罢。”复又往前蹭了蹭,对着石缝悄声说道,“虫虫怕不怕黑,饿不饿?”他两天听来,长兄只是每日提灯来看,并未饲其食物,不知虫儿爱吃什么,需不需喝水,会不会饿死,低声道:“你等等。”他跑回屋中,半晌捧着一团布包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方巾,拿出那颗虎眼窝丝糖。

       石罅中的金蛉子凄声唱夜,小童寻着它碎玉似地清鸣,真诚地说道:

     “这是我的宝贝,让给你。”

        他静默候了一会儿,流连看了一回手中难得的甜食,将窝丝糖连带着帕子一起放到地上,又叮嘱一番:“你记得出来吃,我明日再来看你。”才带着一身的寒气,抱着双臂跑回屋里。

       苍台泣露,天容转为绀色,封于台基一隅的鸣虫是残冬之中,违背天时,唯一破土而出的生命,所以他兀自低鸣了一阵,便不忍听到自己孤独的悲声,声势渐微,万籁俱寂。

 

       正月十八,乃万历皇帝生母孝定皇太后小祥,万历皇帝身着衰服于奉天门亲行奠祭礼,穆庙皇妃、中宫妃嫔、太子、诸王、公主皆成服与百官至慈宁宫门外哭临,太子诸子只于宫门遥拜,因此这日的东宫,仅剩几名身着衰服的奶子和皇孙。

       大人们出去不久,静谧的宫室被一声哀嚎惊醒,陆氏惊诧地打开窗,见元孙通红着眼睛立于廊下,指着自家宫里,颤抖着叱骂道:

     “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陆氏茫然,连忙恭声安抚道:“大清早的,哪个奴侪惹着您了?”

        元孙嗔恨顿足,一口气噎在喉咙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引来三两个洒扫的小阉围观,三哥儿亦在其中,笑而不语。陆氏巡视一周,回头望了望屋内,试探地问道:

      “是五哥儿?”

       “除了他,还能有谁!”元孙拂袖怒道。

        陆氏正为难,忽然衣袖被轻轻拉扯了一把,她再度低头回望,见由检立于身后,昂头问道:“他找我何事。”

       陆氏摇头,低声呢喃道:“不知。”

       由检笑道:“那我出去问一问。”

       由检执意出去,陆氏无奈紧随其后,元孙见他来了,抢步上前,切齿恨道:

     “拿出来。”

       由检颦眉,回道:“什么拿出来?”

       由校指着他身后,沸然质问:“装无辜,我在此处藏了什么,除了三哥儿只有你晓得,那帕子八成是你宫里的罢,做了贼,连物证都不省得藏好么?”

       由检听得面红耳热,“盗窃”二字实在是天大冤屈,慌忙道:“那是我的东西,可我没有拿过虫虫,只和它说了几句话,又喂了块糖。”

     “什么虫虫!”由校哭笑不得,跺脚斥道: “那是我的毛大将军!我今早来看,罐口都没系绳子,可不是你偷喂它后,忘了封口,让它走了?”

       由检道:“我没有动它,你说我拿出来过,谁看到了?”他回身望了望,见土罐敞着口躺在地上,内里空无一物,台基中段少了一块砖,大概是元孙方才抽出来的,窝丝糖已不见踪迹,最后,便是他的那方手帕,由检皱眉沉思,喃喃自语道:

      “是不是老鼠将它吃了……”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老鼠!”元孙立马驳斥,由检听了半晌无端指责,也被激起一丝怒气,回首道:

      “大冬天的,哪来的虫虫!”

       由校忍无可忍,在陆氏惊呼声中攥起他的衣襟,红着脸喊道:“小爷再说一次,那是小爷的毛将军,你还我毛将军!”又看到他这身不合体的衣裳,惊道: “连衣服都是穿我的,可不是个惯犯吗?!”

        见这光景,陆氏和一众内侍连忙上前劝解,尚未碰到他们,便又是一声惊呼,五哥儿年纪小,气力却不小,被攥住前襟提拎起来,双脚堪堪离地,却抬手一挥,将元孙推了个趔趄,那厢重心不稳,手里一松,两人相继跌坐地上。

       尚未日中,鸡飞狗跳已几许,二童子呼哧着火气怒目相视,挥开前来搀扶的婢子,三哥儿坐山观虎斗,乐得笑不可支,指着二人道:“前番没演成的《精忠记》,今朝倒做了场骄虏。岳元帅啊岳元帅,真个文武双全。”遂敲着石桌,拿腔作调地唱到:“今有南朝一将。姓岳名飞。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统领大兵前来。要收复河北之地。你们与我整理铁浮图,拐子马,上前迎敌……”

       元孙和五哥儿不约而同地扭头,异口同声喝道: “闭嘴!”

       三哥儿吐舌,暗笑他们倒是心有灵犀,还是远观为妙,少去掺和这塘浑水,哪一方都不偏帮,仍托着腮一旁旁观。

       斥过说风凉话的,由校站起身,五哥儿也不甘示弱地爬起来,一边掸着身上的泥土,一边警惕地瞪着对方,元孙愤恨地看了一眼孤零零滚落地上的土罐,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从去岁深秋到今朝正月,一季的光阴,夜夜跑出来为它洒水、保暖,两只母虫洒了那些卵子,独独破土一只,虽是指肚大小的虫儿,不知凝结他多少心血和希冀,眼见着长成成虫,可作反季奇珍,如今功亏一篑,痛的心都揪到一处,先前怒气未平,这时一波又起,他环视诸阉人内侍,吩咐道:

     “日后谁敢当着我的面,巴结伺候这兔崽子,便是打定主意和我为敌,别怪我发落你们,下去自己掂量!”言罢狠狠剜了他一眼,掉头拉着三哥儿竟走。

       由检蒙了不白之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指控,又被那“小贼”“小呆子”“小兔崽子”之类蔑称轮番辱了一通,气火攻心,他受了莫大的委屈,被陆氏强行抱起来,一面仍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哭喊:

    “你叫谁兔崽子?你叫谁兔崽子?我没拿你东西……你叫谁兔崽子?!”

       陆氏费力将他抱回到屋里,五哥儿看着保姆,越想越气,将身上的袍子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起誓再也不穿它了。

 

 

       太子上万历皇帝请增东宫薪火的奏疏,内府衙门虽未呈报,掌事者却因顾及皇室体面,亦畏惧主上降罪,偷偷撤换了惜薪司掌印太监,司礼监秉笔李恩亲督监工担了两百斤香饼兽炭供给东朝,太子于宫门之外拱手相谢,李恩忙搀扶其起身,叹道:

    “圣体不豫,所请诸事皆不便详览,非濡滞殿下一家也,圣上关爱殿下,亦感怀殿下为人父之道,今已下旨撤了惜薪司那群推诿恡啬的奴侪……还,还望殿下于东宫好生读书,保重睿体。”

       太子忙跪下遥拜启祥宫,含泪唤了两声:    “父皇,父皇!愿父皇圣体康豫,福祉骈臻。”

        这边平身后,两厢暗暗抹了回泪,当真是无意人间信有之,千古未见的父慈子孝。待李恩辞出,太子使两名老公往返四五回将柴炭搬往宫苑内,一边叹息,一边无奈,一番虚以委蛇的做戏,换来自己和子女半个暖冬,算是给人生这场不知尽头的跋涉,一点点缥缈的慰藉。

 

       当夜太子于慈庆宫展宴,孝定皇太后尚在制期,除禁宴乐外,菜肴皆从简,贵在妻子侍妾可于一旁陪坐,乃平日难得的荣宠。东宫虽小,但选侍淑女不少,宫阃一早装扮起来,刘氏一般有子的,还要教习孩子一些餐桌上的规矩。勖勤宫里,刘氏穆穆端详着五哥儿,他正一板一眼地和陆氏学习一叩三拜的礼节,待刘氏确定他已举止妥帖,言辞周全,才首肯他起身,招呼到身边,扶着他的脑袋说道:

      “待会儿过去后,不可轻言,殿下若问长哥功课如何,你见他如何答,彼时问到你,务必谦逊,不要叫长哥儿难堪。”

       由检不答,却乖乖地点了点头,陆氏领他下去更衣,由检回到自己房里,拉着陆氏悄声问道:

     “妈妈,母亲平日那么严厉,教我读书习字,为何爹爹问我功课,还要佯做不知?” 

      陆氏专注地为他穿袜,头也没抬地答道:“娘娘教哥儿写字,是为了哥儿好,让哥儿装不懂,也是为哥儿好。”

       由检仍不懂,不悦地配合陆氏穿上大袍子,这是他唯一一件新衣,红簇簇地映着白皙的脸蛋,甚是好看,陆氏喜道:“哥儿即便一字不说,一字不认,单单站在那里,殿下便喜欢得不能。”

       由检哼了一声,又想起一桩疑惑,问道:“我刚才看到母亲也穿了新衣,衣上绣了个兔子,可有什么缘故么?”

       陆氏道:“那是兔儿补,本应穿灯景补子的,不过今年的生肖属兔,兔儿多子,吉祥好看,各宫娘娘都有穿的。”

       由检若有所思,讷讷地任乳母摆弄着,穿戴整齐后,好像用绢绫绸纱匝成的仙童,提着衣角,跟随刘氏,至慈庆宫正宫拜谒太子。

       入暮,宫人将两张四方桌双拼,以木漆架高架一座浮屠果山,菜蔬以小磁碟添案,渐次点缀攒盒小品,酒肴已具,太子为尊,坐于堂上南面首坐,王才人居左边第一椅,挨次为各选侍淑女,元孙坐右手首位,次第按长幼序坐,五哥儿坐末位。因元孙已满十龄,不可再与妹妹们同席,太子三女仍留于自家。落座后,诸子一一上前行礼,鞠躬,送酒,太子受酒不谢,懵懂的孩童,借助宴席中的繁文苛礼,领悟每一个约定俗成行为背后蕴含的尊卑秩序。

       俯仰之间,业已身为人父,朱常洛不住感慨,虽于上一辈的父子缘分少,而自己子女身上,到能做得几分主,寄一番望子之心,因说道:“见尔等承欢膝下,本宫不胜欣喜,礼虽不可废,礼亦生于情,正月未出,仍是年节,礼即行毕,尔等不必拘束。”复扭头向元孙道,“尔为长兄,当关爱弟妹,做好榜样。”

       向三哥儿五哥儿道:“尔等则要礼敬兄长,唇齿相依,共华连枝,以申令德。”

       三子俱起身,叩首谢道:“儿谨遵父亲教谕。”这是他们各自在其宫里预习好的,无论太子讲什么,皆可用此现成的句子套路。三哥儿趁着伏首的当儿,悄声与两侧的兄弟嘀咕:

    “啥意思,你俩听懂了吗?”

       太子说话晦涩,两人同三哥儿一般听得云里雾里,却强不知以为知,更有甚者,压低了声音,含沙射影地嘲道:

      “爹是叫我们,多学好的,别做小贼。”

       五哥儿愤恨地瞪了元孙一眼。

       几个大人一头雾水地看着孩子们在堂下耳语,也不知嘟哝计较何事,太子见此情景,反喜有童趣,柔声笑道:

    “入席吧,喜欢吃什么,尽管着人布菜。”

      三人于是还席,一侧的奶子宫人执漱盂、巾帕侍立,太子虽赦其不必拘束,然礼义森严繁缛,并非一语可逾越,诸人仍随尊长举箸后才敢举箸,布菜者分头照席捧递,亦甚是周祥,只是三哥儿坐在元孙和五哥儿中间好生尴尬,仿佛两人甩给对方的白眼,都落到自家身上似的,顾不得食而不语,偷偷劝道:

     “哥哥,其实那天晚……”

       元孙黑着脸斜睨过来,三哥儿吓得噤声,宫人前来布菜,上了一道时令的麻辣兔丝,元孙刚才就瞅见刘娘娘的兔子补,坏笑一下,挑衅地看了一眼五哥儿,往碗里添了一大筷兔肉,五哥儿怔然,及反应过来,立刻恼羞成怒:

     “你不许骂我!”

       刘氏颦眉向儿子处望了一眼,连连使着眼色,轻轻摇头示意,由检顾及母亲体面,不得已坐正身子,强捱火气。岂料元孙正在兴头上,他最初只为帮“毛将军”讨说法,当下倒觉得戏弄这小人,比豢养秋虫更有趣三分,他正处上风,自不肯鸣金收兵。扭过头看着他,张口哑语,由检于是不出意料地,从他故意夸张放缓开合的双唇,读出无声的四字:

      “小、兔、崽、子。”

       由检倒吸一口气,颤抖着落箸,闭上眼睛,两扇长长的睫毛簌簌抖着,三哥儿有点过意不去,以手肘磕了磕元孙,交耳轻语:

     “看你把他气得。”

       元孙得意地冷哼一声,正要夹菜,五哥儿突然笑了,他方才还切齿发怒,这会儿竟回报自己一张令人心下发憷的天真笑容,元孙始料不及,正自发懵,那小人儿的眉角骤然耸拉下去,眼里潸然,又嘤嘤啜泣起来。

      元孙手足无措,慌张地迎上大人们质询地目光,忙不迭地摇头撇清干系。太子好奇道:

     “五哥儿,好端端的,哭什么?”

       五哥儿抽噎着,指着面前的麻辣兔,哭道:“兔兔是爹爹的生肖,儿不敢食。”

      太子微感惊讶,疑道:“本宫本命并非属兔,你从何处听来的?”又笑道,“即便本宫属兔,亦无此理,莫不成那些属猪的,属狗的,尽数不食猪狗了么?”此语方落,才觉失言,想当年武庙一句“当舟本命,宜当禁革。”几使天下饲猪者自危,遂收敛了笑容道:

     “本宫属相不是兔,你不必怕,无妨。”

       五哥儿噙着一汪泪,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哀声道:

     “儿昨日听老翁翁讲书,教儿一句‘虎父无犬子’,儿不明白,儿即是‘兔崽子’,为何爹爹的本命不是兔兔?”此语即出,惊落了几双筷子,就连一旁捧漱盂的宫婢,都脚下不稳地令铜盆洒出数点水花。刘氏瞠目结舌,面如火炙,太子亦颤抖着胡须,哆哆嗦嗦地指着他,询问道: “到、到底哪,哪个说的?”       

    元孙自他开始矫揉做作地装哭,便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从方才起一直不住地使眼色打唇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副屈尊的模样求他,到最后,他由怒转惧由惧转怒,跌宕了几番心绪,五哥儿仍不看他一眼,直到太子愤然将那句“哪个说的”掷出来,由校苦盼已久的,那双天杀的,该死的,作孽的,假惺惺的闪着泪光的大眼睛,才忽闪忽闪地,瞅向自己。

 

       当年皇帝欲行“三王并封”,首辅王锡爵将乌纱朱衣为代价,向万历皇帝泣请建储,以半生宦途换来朱常洛在文华殿的一席之地,万历二十二年,朱常洛已长成十三岁的少年,踏出比冷宫萧瑟几倍的景阳宫,出阁发蒙。

        因储位未立,皇帝着意一切从简,连课后赐宴都借故废黜,讲师不得已要自带饭食,而银币,节钱之赐更无论,时人调笑:“我辈做秀才时,馆谷每岁束侑不下五六十金,又受人非常供养,今为皇帝家馆师,每年只得银子三十两,自食其食,果然老秀才不如小秀才。”如此规格简陋到令人心寒的讲读,尚百般波折,时断时续,朱常洛之境遇尽在不言之中。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迁居慈庆宫,行册封三礼,历经十五载磨难,储位始定。

       然而,太子之位虽重为国本,对朱常洛而言却是毫无裨益的虚名,讲读之所从文华殿东廊迁至慈庆宫侧室。不久之后,入主东宫的他于万历三十三年再度失学。臣工只能隔三差五递个奏疏,走一走劝谏的排场。一晃十年光阴过去,东宫那间用以日讲的屋子,早落下厚厚的一层灰。

       供慈庆宫洒扫的奴婢少,自不去管那座废弃的宫室,使它成了冷宫之中的冷宫。只有太子偶尔兴起,流连屋外,缅怀往昔。而今朝,这破落无灯的黑屋,时隔十载,又迎来一名贵人。元孙朱由校跪在当中,双手擎天,左掌托一部《尚书》,右掌托半部《论语》。太子才于宴席前教他们要亲爱相处,兄友弟恭,这群不肖子便不争气,将他的情面掷于地上。太子前半生尽在父子兄弟之上吃亏,受不得自家孩儿不睦,他羞愤不已,指着元孙斥道:

      “尔且在此处自省,想一想尔市井顽劣似得模样,当不当得起‘教化万民’的名字!”又吩咐平日与他伴读的老公:

     “给本宫看好他,不到半个时辰,不可令他起身。”

       老太监唯唯应诺,太子又瞪了一眼承受家法的长子,拂袖离去,一场家宴,不欢而散。

      元孙咒了百余次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没有如他揣度那般做些幸灾乐祸的姿态,五哥儿亦有向母亲解释来龙去脉的烦恼,只在门外淡淡朝他望了一眼,便跟着奶娘和母亲回宫去了。

       在无光无风的黢黑所在,只剩元孙和一名看管的老公。元孙双手托着两册书,虽薄薄两本,禁不住时间久,未几双臂酸痛不堪,太子欲借此令其感受承祧之重,稚子哪里体会的到这一层含义,只将这重量带来的痛苦,化为屈辱和怨恨,咬牙含泪,对着五哥儿的背影,暗暗自语:

     “小兔崽子……你、你、你给我等着,我今日之辱与昨日之仇,留待他朝一并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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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史料:

1.明代太子自称“本宫”

2.“睿体”——臣下对太子的敬称。

3.宫中设“篦头房”,有近侍十余员,专门负责为皇子皇女们请发、留发、入囊、整理仪容等事。凡皇子、皇女诞生,到满月剪胎发,百日命名后,便按期剃发,称作“请发”。——《酌中志》

4.万历二十二年甲午,皇长子出阁讲学。旧例:已刻进讲,寒署传免。至是定以寅刻,寒暑亦不传免。二十八年十一月,大风,寒甚,时尚未赐谕戴暖耳,诸讲官立殿门外,光庙方出。江夏郭正域充讲官,即宣言:“天寒如此,皇长子系宗庙神人之主,睿体固当万分珍重,即讲官参列禁近,若中寒得病,岂成体统!宜速取火御寒。”时内阉辈俱各围炉密室,闻郭言,尽行抬出,始克竣讲。——《先拨志始》

    5.惜薪司,掌印太监一员,总理数十员,佥书、掌道、写字、监工数十员,各外厂又数十员。专管宫中所用柴炭,及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内臣柴炭。

6.吃迎霜麻辣兔、菊花酒。——《饮食好尚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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