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周周

【天启X崇祯】“金鱼,枣梃,小木匠的觉醒”

一言以蔽之:梃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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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梦馀录

——万历四十三年春

 

鱼戏叶南北,鱼戏叶西东,
为尔戏四匝,莲叶画当中。

 

——题记

 

      

 杏花微雨,柳色青青,自古文人偏好北方春雨,总因其能恰到好处滋润一整冬干涸的土壤,又不至于南方那般绵绵不绝,似蘸墨太饱的笔端,湿破了宣纸。几日前京师普降春天第一场雨,本应同过往一样,水气在空中凝结,寄托着人民五谷丰登的祈愿降落在尘土中,却因几幢轶事,令溟蒙霏霏,千缕金丝,沾染几分不祥与祸兆。

 

       第一幢发于京师观景台,数百只鬼车鸟冒雨立于台上啼鸣,其声甚哀,似婴儿夜哭,雨停乃止。

       第二幢发于城隍庙,庙中神像落泪,道士思忖乃殿顶漏雨所致,雨停不止。

       第三幢则无关气象,镇守辽东近三十载的故帅李成梁,卒于他在京城西侧的宁远伯府,终年九十。

   与此同时,李氏曾经的家奴,整编麾下六万兵丁,以三百人称为一牛录额真,以五牛录称为一甲喇额真,以五甲喇称为一固山额真,后以八色命名八固山——以称八旗。

       此人身长八尺,智力过人,每战必先登,屡立大功,曾得李成梁厚待,李成梁死后,此人逐步统一辽东各部落,自立国号为“金”,自封“汗”位,以“七大恨”伐明,明廷正组织四十七万兵卒奔赴辽东战场,面对这名为努尔哈赤的敌人。

      然此处皆为后话,李成梁死后哀荣备至。万历皇帝亲下谕旨,以李氏镇辽年久有功,应得卹典从优查给。京师百姓只道乍暖还寒,一场春雨带来了病气,不仅超度了这名高龄老翁,各门各院流传起风寒,几日间骤然去了许多年老体幼的,更觉此雨邪门。

      三哥儿亦因雨着了凉,病状不重,每日恹恹躺在床上,不乐意动弹。

       西李计较王氏刘氏二子前日欺负了她的幼女,先是责打了一通乳娘,暗地里咒个不停,更拘着媞媞,不让她与哥哥们一处玩。

       刘氏自动用家法后,日日心疼后悔,放任五哥儿修养,再不提练字的功课。

      这日天风晴朗,流莺百啭,呼吸间可把整个春天揽入肺腑,由检坐在石阶上,拿着一截树枝,拨弄面前一队蚂蚁,手掌还有几处未掉落的血痂,按上去仍会感到胀痛,陆氏每日只敢以湿透的巾子擦一擦他的手指,见着他拿树枝刨土,面露忧恻道:“哥儿快扔了,手碰不得脏的。”

       一只蚂蚁爬上了树枝,试探着点了点触须,随即蜿蜒而上,爬到末端才停下来,由检将手抬起来,放到眼前,它通体褐红,上颚锋利,六足修长,在孩子软而温热的手边徘徊一会儿,便无所畏惧地攀上他的掌面,陆氏口中念念叨叨,弯下身子要将它掸下去,由检竖起眉毛,和乳母发起了脾气:

     “我自己小心着就是了,你到一边去。”

       他合掌将蚂蚁箍住,起身跑开几步,冲着乳娘喊道:“我去别处玩,你在这等我……不许动!”

       陆氏方欲张嘴阻拦,却被他一张气鼓鼓的小脸威慑住,无奈目送他跑出自家院子,再蹑着脚跟在后头。

       出了勖勤宫,穿过承华门,是迎禧与奉宸,元孙和王氏住在此处,再往前走是太子的慈庆宫,出慈庆门,再过东华门,是明廷内市所在,东西相距两堵高墙。每月逢四日时,阵阵喧嚣会越过土木阻隔飘进孩子们的耳朵,耳闻目不得见,使它更加神秘。元孙曾经与媞媞夸逞,说自家有手段到内市为她买娃娃。由检才要迈过慈庆宫的大门,却在下一刻缩回了脚,守门老公堆着满脸笑,尖着声与他说: “哥儿,前面再走不得了。”

        由检悻悻地盯了他半晌,不得以转身回去,除却失望,心中却暗生一丝庆幸:“长兄果侈口诓他与媞媞。他定和自己一般,走到门口便被拦下来,决计没出去过。”

       手背一阵瘙痒,蚂蚁从虚握的掌逢中溜出来,在他的手背上打着转,他蹲下来,引着它落回地上,心中抱歉,轻声与他说:

    “这离你家很远了,你找的回去吗?”

       天之将雨,穴蚁知之,地上原有数不尽的蚂蚁,一般无二生着红褐色的身躯,已然寻不到曾与自己有缘的那一只。刚才晴好的天忽驾雷车,五哥儿捂着耳朵,环视四处,目光落在一口井上。

       慈庆宫日常用水由水车房每日供应,宫中掘井只为火灾时应急,废井井底飘着去岁秋天的落叶,暗暗散发着发酵气息。由检走过去,垫着足尖,探头往里面瞧,忽然足下腾空,整个人被人拦腰抱起来,他惊呼一声,仓惶回头望去,陆氏边念着“菩萨”,边将他放到地上,苍白着一张脸,心有余悸地嗔道:

     “好在我跟着,那井可是能爬的吗?万一有个好歹,岂非要了我的命!”

       由检讪讪道:“我见那里面有个东西。”

       陆氏狐疑望着他:“能有什么,只是枯枝烂叶罢了。”       由检道:“有的。”

       陆氏敛袖垂首,耐着井中腾腾而起的腐气定睛去寻。枯叶浑水中,隐隐泛着点点金光,忽隐忽现一尾金色的锦鲤游弋其中。陆氏暗暗称奇,耳边童声又响起来:“它在里头会死吗?”

       陆氏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想是顺着西苑的水游过来,困在此处了。”

      她话音方落,五哥儿将水斗丢了下去,用他一双尚未痊愈的手摇辘轳,陆氏暗忖:这水斗的动静,足以让那尾鱼受惊沉底去了,如何能乖乖被他捞上来,正在此时,竟听小孩道:“来了来了,你快帮帮我。”陆氏忙凑上前去,帮他把住木轴,将水斗提上来。

      将枯叶摘去,井水倒算得上清澈,金鱼却比在下面时更显得小些,鳞如云锦,往来翕忽,看来未曾受伤,五哥儿甚为欢喜,捧着水斗不住地瞧。

  

       三哥儿得了风寒后被“软禁”在屋里将养,因此长日无聊者,除了五哥儿还有元孙,他是闲不住的性子,一早点了数名小宫人相陪做游戏,半晌过去,又嫌弃他们处处放着小心谨慎,玩也玩不尽兴,突然恼了,黑着脸遣散了诸人,跑到勖勤宫寻五哥儿。

       数日前两方曾下过战书,对家也甚是猖狂地回应:“若是想打架,随时可来。”朱由校为自己屡次登门挑衅找到了天经地义的理由,欣然赴约。

    勖勤宫依然像古井一般幽深沉静,元孙敲了敲窗户,没有动静,又趴在门缝叫了一通:“小呆子,兔崽子”之类的话,候了一阵,才失落地承认此番扑了个空。

       而这种失落感,要比同那群不成事的奴侪生气还令他不快,上一回生起这种情绪还是在他的毛大将军“意外失踪”的时候。想起毛将军,元孙轻哼了一声,转身欲走,耳畔传来笑语,他绕过柱子望去,目光倏忽亮了。

       五哥儿与乳母一面捧着水斗回来,一面商量着如何将它放回到太液池去,他蓦然抬头,看到立在柱子后的长兄,一张笑脸顿时收敛起来,陆氏捧着金鱼,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惊得轻讶一声,令手中的器皿漾出许多水花。

       五哥儿满目敌意与戒备的模样,使元孙莫名尴尬,他将窘态不着痕迹的掩去,仍装做无赖地模样:“你回来的正好,我是来践约的,今日定要给毛将军报仇。”

       由检攒着眉头,又辩道:“我没动它。”类似这种对白,近几个月时常在东宫上演,已然成为用以挑拨事端的套路,连元孙自己都觉得累赘至极,他蹦下台基,绕着五哥儿走了一圈,余光瞥见陆氏手中的盆子,惊道:

    “哪里来的鱼?还挺好看的。”

       五哥儿连忙迈步挡在乳母面前,警惕地申明:“这是我的鱼。”

        元孙沉默一瞬,随即弯腰笑了起来:“如此正好,我方才尚在烦恼,若只比输赢也是无趣,当有个好彩头,正好拿你这条鱼做赌注,你若赢了,它便是你的鱼,我若赢了……”由校故意要逗他,便在此处停顿沉吟一番,凑近了他的脸,笑道:

     “它就去为我的滚地锦加餐。”

        滚地锦是元孙宫里那只胖到走不动的花猫。五哥儿气恼地瞪着他,几欲脱口而出回呛,他微攥着拳头,指尖触碰到掌心的痂,双手同时隐隐作痛,嗫嚅道:

     “我不和你打架……”

       元孙愣了愣,仍去激他:“你这是认输了?那我就拿走它了,也罢,你以一条鱼换我的毛将军,一命抵一命,算不得吃亏。”

       他佯做要从陆氏手中抢水斗,急得五哥儿愤恨地红了脸,跺脚拉他的袖子:“怎么就是你的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元孙回首冲他吐舌头:“我怎样?当日有约在先,你自己怯了阵,认了输,自然要认赌服输才是。”他转过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冷冷呵斥陆氏,“松手!”

       陆氏死死抓住斗子,即怕五哥儿受不住激将和他闹起来,刘娘娘知道定少不了一顿训斥,又不忍将他心爱之物白白交出去,五哥儿见他们相持住,气苦地红了眼圈,他断不是因胆小怯懦才不同他打架,而是怕母亲又为此伤心。

   元孙岂知他心里的顾虑,犹自说着:“你要救它也不难啊,和我玩……不是,和我打一架就是了,否则让我发落它,非得找把柴火烤了才好。”

       五哥儿倒吸一口冷气,脸被吓得惨白,元孙听到动静回过头去,尚不及惊愕,他已扑过来,抱住了自己的腰,暮春时节,大家身上只穿着单衣,背后的小东西贴在身上又暖又软。后来他习得许多词藻,用以形容所见,凝脂点漆,明眸善睐。他今年十一岁——在这个寒食飞花的春日午后,初慕少艾。

      元孙忽然周身一颤,通红着脸结舌道:

     “你,你,你这是做什么?羞死人了,快下去!”

       五哥儿却抱得更紧了些,他抬着头,一滴泪正巧流至腮边:“我不放,你不要抢我的鱼。”

      元孙不得已松开前去抢夺水斗的双手,扭着腰欲把他甩开,几次尝试无果,他满含挫败感深深叹了口气,妥协道:

    “你松手,松手我就放了它。”

       五哥儿眨眨眼,似在深思,他抿起嘴唇,腮边泛起两个梨涡,正巧盛起方才那滴泪,元孙心猿意马地暗忖,倘若他与五哥儿像和三哥儿那般熟悉,他一定会伸出手,将那滴泪珠抹去,怀揣忐忑,他用指尖抠着他的掌心,使劲按下去。

     “啊!”

      五哥儿吃痛抽回双手,难过地看着掌心翻起的血痂,元孙正琢磨自己刚刚的力道并不至如此,定睛看到他掌中一抹红,心里揪了一下,连连追问:  

    “你的手怎么了?”

      五哥儿将手背到身后,被母亲责罚的事他觉得极为丢脸,被他哥哥知道定会作为笑柄恣意嘲弄一番,他不再哭了,又倔强地望着元孙。朱由校见他不答,回想他家平日的家教,心里猜到三四分,他拧着眉头,转而去问陆氏:

    “谁打他的?”

      陆氏嗫嚅道:“刘……”

    “没人打我!”五哥儿连忙打断道,“我自己碰伤的。”

      元孙轻笑,无奈地戳穿:“你碰到尺子上了吧?” 

     五哥儿脸色由白转红,他吸了吸鼻子,愤然道:“不干你事。” 

     由校沉吟自语:“确实不干我事。”

      五哥儿借机绕开他,张开双手挡在陆氏身前,重申着:“这是我的鱼。”

      由校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回了句:“你的鱼。”他落下眼睫,甩了甩袖子,转身走了。

      五哥儿与陆氏面面相觑,觉得十分莫名。后来,陆氏托东宫的洒扫太监,将金鱼带去太液池放生。五哥儿捧着水斗,依依不舍地叮嘱它莫再游错了方向。他沉溺于分别的哀伤里,很快忘了元孙前来寻事的插曲。

      

  三哥儿躺在床上吃酸枣,自从病后,起初来了一名太医诊了诊脉,开了两剂清热的方子,三哥儿进了药石体热稍退,医官嘱咐可多用些酸的以收敛肝火。昨日李进忠带来一筐山上新采的野酸枣,暮春气温尚未将其尽数催红,入口倒是酸甜有味。

       架子床檐上,有一块纹路异常的木瘤,元孙沉着脸走进屋里,三哥儿正眯着眼睛瞄准此处吐枣核,被忽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差点将枣核咽进喉咙里,他咽了口唾液,瞅着元孙闷闷不乐地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抓进篮子,握了一大捧酸枣,一把塞进嘴里。

    “你少吃点,当心我传给你病。”

       元孙嘴里塞的鼓鼓的,闻言瞪他一眼,含糊不清的说道:“你早好了,还装。得病能骗好吃的,我也愿得病。”

       三哥儿的伎俩被识破,嘿嘿地讪笑两声,捏了两个红透了的枣子抛进嘴里:“你又与五哥儿置气啦?”

     “嗯。”元孙轻轻应了一声,顿感不快,恼道:“你怎么知道?”

     “你一向不喜欢五哥儿,有何难猜。”

        元孙思量片刻,觉得言之有理,附和道:“我却是生他的气,他偷了我的金蛉子。”

      “多长时间啦,还气呐?”

      “不共戴天!”他骂了一句,又转过头去和三哥儿说,“他若好生求求我,我借他玩儿几天又有何不可,偏要做小贼,偷了人的东西,还犟嘴不认”

       三哥儿眨着眼睛,怔怔望了他半晌,捧起篮子,把酸枣全送到他怀里:“你多吃些,败一败肝火,我告诉你件事。”

       元孙狐疑地盯着他,三哥儿往床内缩了缩,清了清嗓子,谨慎地开口道:“那日你将罐子打开,与我把灯去照毛将军,恰此时客奶来寻我们……”元孙认真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三哥儿惴惴地继续说道,“你一时慌了神儿,没将那罐子系上就塞回洞里封上了砖。”他怕对方不信,又强调道,“我亲眼所见。”

       元孙木然地嚼着嘴里的酸枣,不小心硌到了牙,他“哎哟”一声呼了回痛,跳起来指着三哥儿道:“你看见了不早说!”

       三哥儿扯起被子蒙住了头,闷声告饶道:“元宵那天我想说来的,你也不听我说呀,再者我看你俩后来打来打去,也不是为着这事儿。”

     “不为这个,好端端我打他做什么!”元孙一通嚷嚷,又被枣核硌了几次牙,恨得他将嘴里的果子都啐在地上,不住指控三哥儿,“我从不做不义的事!你害死我了,害我做了恶人,害我冤了旁人!”

       他的拳头噼里啪啦地落在锦被上,东宫的天上传来三哥儿阵阵哀嚎:

     “我……我是个病人!”

 

        翌日午膳过后,元孙拉着李进忠来到宫门口。守门老太监正窝在墙根下打盹,听得动静,怠惰地爬起来,谄笑道:“小主儿,前面出不得了。”

        朱由校抬眼瞪他,不屑道:“你新来的?”

        老太监愣住,随即干笑道:“奴侪原是侍奉承华宫的,年纪大了,不顶事,故前来为太子殿下守门。”

      “太子是我爹爹。”

        老太监听出他在明知故问,满腹疑惑地支吾道:“是……””

     “我爹爹生气你怕不怕?”

      “奴……”

       “我生气你怕不怕?”未待他回话,便被元孙冷冷地打断,老太监心中生怯,偷瞄他的眼睛,立马打了个寒颤,作揖道:“奴侪不敢令主儿生气。”

       元孙冷哼一声,拉着李进忠绕开他的阻挡,懒散地回道:“小爷不令你为难,一个时辰后回来,好好看你的门,只当没见过我。”

 

       媞媞午睡醒来,一面唤奶娘,一面在被窝里拱着,双臂偶然抱到一样东西,她揉揉眼睛仔细看过去,开心地笑了起来:“娃娃,哪里来的娃娃呀!”她从床上爬起来,鞋袜也不穿,搂着小娃娃在地上转圈,奶娘闻声过来,笑道:“姐儿快把鞋子穿上,别像你哥哥似的着了凉,可受罪。

       媞媞只管抱着娃娃笑,任奶娘把他们一起抱到床上,仔细穿好了鞋袜。媞媞这傀儡做的异常精致,衣裳都是彩线缝的,白绢做的脸蛋上涂了朱砂点了唇脂,神态栩栩如生。媞媞爱不释手,连连问道:“你看她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呀?”

     ““好看,好看,和姐儿一样好看。”

       奶娘怜爱地看着她,心中有一个疑惑尚未解开:今日午后她哄小主儿睡下,才跨出门口,就见这傀儡靠在自家门槛上,她拾起来去媞媞两个姐姐那里问了一遭,竟均不是失主,踟蹰间见这娃娃做的精致可爱,检查了一番并无不妥,索性放在幼女床上,了却媞媞一桩夙愿,至于背后究竟是哪位菩萨显了灵,她也就懒得去追寻了。

      

    陆氏这厢亦大为惊讶,她与王氏屋中的办膳太监李进忠素无交情,他却突然登门造访,故作神秘地将她拉到隐秘处,一张皱巴巴的白面探过来欲与她耳语,吓得陆氏连忙摆手推开,嗔道:“有事且这样说吧,瓜田李下,别使客奶捏我的醋。”

      李进忠羞赧地笑了笑,道:“不碍她的事,受人之托,劳陆娘子费一费心。”

       陆氏颦眉道:“长哥儿又有什么计较?”

       李进忠仍笑道:“你我都知道,太医院医官大多不懂医,开的药方常不对症,三哥儿那是邪气侵体惹上的病,却只给开散热的方子,可不是治标不治本…………

       陆氏轻笑道:“大伴倒是懂医理。”      “我个粗人,娘子抬举了,听说五哥儿最近身上也不爽,春日燥热,最容易召出病来,这有瓶活血化瘀的药膏,内市上曾叫到一两一瓶的高价,每日涂一两次,总比咱自己宫里的药油好使些。”

       他此举倒是出乎陆氏意料,见她犹豫不肯接下,李进忠索性拉起她的手,强将一盒药膏塞进去:““我不知哥儿唱的哪一出,做奴婢的无非替主效力尽忠,娘子权且收下,令我也好交差,至于用不用,就是您的主意了。”

      李进忠嘱托完毕,转身竞走,陆氏愕然,方欲开口询问,他又想到了要紧的,忙转身补充道:“你若用它,就只说是自家的东西,可不能让五哥儿知道是他哥哥买的。

       陆氏追了两步,奈何李进忠跑得快,眨眼闪没了影。一片叶子落下来,春天亦会有落叶,土地却不会向树木询问缘由,即为天定,落叶与土地皆坦然,笑看东宫这几个孩子,沉溺于各自的莫测其意。

 

       李进忠回到元孙的寝室与他交差,后者正歪在凳子上忙不迭地摆弄这手里的活计,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懒地问道:

    “办妥了?”

     “妥了。”

       元孙点了点头,摆手示意他退下,他跑了趟内市,用了李进忠不少贴己银两,此番欠了他个大人情,亦使他感慨其为人朴实忠厚,办事得利,是个值得信任的,便不止再将他视为寻常的办膳贱婢。他为媞媞买了娃娃,又给兔崽子买了创伤药,他的出逃担着天大的风险,倘若被爹爹发现,少不得又罚他跪在孔圣人跟前儿捧《尚书》,从内市回到东宫时,正好见方才拦路的老公被爹爹叫到一旁说话,他躲到李进忠身后溜进门里,心中念念不已,道这样一来,小兔崽子也算受用了他的人情,先前冤枉他的事便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即无过错可令其兴师讨伐,元孙悻悻地决定,日后再不与五哥儿说话,他揉了揉鼻子,轻哼一声:“谁稀罕……”微风吹进他的屋子,扬起几缕碎屑,元孙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钻研起他在内市上为自己置办的新玩具——一柄锉刀,一把蝴蝶凿,和一段上好的香樟木。

 

       此后又过了十余天,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深宫里的少女常常哀怨时光易老,青春与生命就在无数次日升月落中飞逝而去,岁月静好也是一种无奈的惆怅,仿佛在天子的宫阙里,十天与十年并无分别。

       五月初四,春和景明,谁也不会预料到,此日之后,东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不再有太平的日子可过。

       申时,太子朱常洛闲步至书房看书,宫中少有市井杂烩小说可读,太子的书房无例外也是一些经史著述,大多已被他翻阅过好多次,有些甚至飞了页脚,散了书脊,太子有些意兴阑珊,目光流连,落在一套簇新地《养正图说》之上。

       追溯此书来源,甚至要回到二十年前朱常洛刚刚出阁的时候,那时国朝的首辅还是王锡爵,这位曾协助万历皇帝拟诏“三王并封”的老臣,曾交代诸人收集古代储君引以为法戒的故事编成一集,似有模仿当年张居正为万历皇帝编纂《帝鉴图说》之意,王锡爵致仕后,讲师焦竑按其嘱托勒书呈进,虽说只是一套书本,朝臣却可借此衍生出无数诡谲的猜想,一方认为皇帝借此承认皇长子太子之位,一方认为讲师沽名钓誉其心可诛,风声很快传得沸沸扬扬,焦竑不久因此被弹劾离职。

      《养正图书》勾起这段尘封的往事,令常洛突然很想念他的老师,焦竑,郭正域,董其昌,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重逢。他默叹一声,吩咐内侍叫几个儿子过来,让自己做一次讲师,只当成全三位老师没有完成的事业。

 

       三哥儿好了几日,病情便又反复,只能日日躺在床上睡觉。太子伴读吴老公遂分别往奉宸与勖勤去请元孙和五哥儿。朱由校自诩很有骨气,那天他自作主张遣人送药,觉得还了人情,便暗下决心再不搭理五哥儿,他倒是说到做到,至今已十余天没去他宫里找是非,吴老公说明来意,他貌似无意,随口问道:“还有谁?”

     “三哥儿是去不了啦,却还有勖勤宫的小官人陪您。”

      元孙轻“哦”了一声,忍不住回头掩面偷笑,麻利地换好衣服,跟着他去拜谒爹爹,须臾到了,吴老公唱个诺躬身退下,元孙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兔崽子已经坐在凳子上仰头听爹爹讲话。他忙收敛了得意,提着衣服迈进屋里,五哥儿闻声回过头,元孙早从余光中感觉得到他的眼睛正巴巴地看着自己,却故作矜持不与其对视,礼貌周全地在太子前打个稽首:“爹爹。”

     “坐吧。”太子指着眼前的绣凳,元孙走过去,眉头微微皱了皱,不动声色地伸脚一钩,将挨着五哥儿的圆凳踢远半寸,方才落座。

       抛开毛将军的事,五哥儿的小脑瓜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长兄不喜欢自己,不是一句话不和他说,就是想方设法欺负他,可是他十多天没来找他的麻烦,却令五哥儿觉得有点不习惯。他曾经也想学爬树,听说爬到院里那棵梧桐树顶就能看到外头的世界,陆氏常常危言耸听,道万一踩不稳了摔下来,碰到脑袋会变成小傻子。

       五哥儿恍然大悟,长兄总是爬树,定总是从树上掉下来,脑袋不知道被磕了多少次,他先前的种种行为,莫不是个傻子吧?

     “‘“道者,导天子以道者也。常立于前,是周公也。”

       常洛那厢已经开讲,全不知二子皆心不在焉,元孙被五哥儿盯得浑身难受,黑着脸回瞪他。

    “他这么好看,一点不像爹爹。”元孙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感叹道。

    太子正谆谆解释周成王的典故,抬眼却见由校像块木头似的呆愣地看向一侧,遂怒道:

     “长哥儿,周公是谁?”

     “是弟弟…………

       元孙没回头,与其说回复父亲诘问,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说,说得没错…………太子窘然,哭笑不得,方要讲下去,门外忽传来阵阵异响。

       常年压抑的生活培养了太子对于危机敏锐的嗅觉,慈庆宫外守门的老公只有两位,均已年过六十,衰朽的躯体里发出一口惨烈无比的哀嚎,随即便诡异地安静下来,只闻橐橐步声由远至近,未及太子齿寒,转眼直奔殿前檐下。

       位于慈庆宫的山斋前有明堂,堂后以墙隔开,后为寝室,两个孩子尚不及反应,太子已跌跌撞撞地推开桌子躲到墙壁背后,待他们再惶然回头,一陌生男子正立于身前。宫中行走内侍或着贴里或着曳撒,最朴素的是青衣小帽,在两个孩子有限的阅历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头上只裹着发网,身穿半袖敝衣,面色黑红,四肢魁梧,口中似呓语般低呼:

    ““小爷…………捶到小爷拿赏。”

        元孙心悸地向下移动目光,来人右手持着一把骇人的木棍,不待他开口,耳边忽倏一阵风声,元孙下意识地弯腰闪开,木梃狠狠地砸在他刚才坐的绣凳上,声彻大内。不速之客一击扑空,讷讷地转身,一步步逼近跌在地上的孩子,口中仍说着:“你是小爷不是?”

       朱由校曾认为自己不同于东宫里任何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怕,父母的责骂,难攀的高树,仗势的奴才,皆可为他的游戏人生添乐趣,现下,他竟因一块木头,怕得瘫坐在地上抖如筛糠,明明内心在疯狂地嘶喊着逃跑,足下却失去知觉不受支配,骨冷齿寒,慌不择路间,他将心一横,选择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那人的脚在据他一寸处停下来,缓缓举起木棍,夹带着风声下落,意料中的疼痛没有碎在他的大好头颅上,元孙颤抖地睁开眼睛,眼界中的恶人转过半个身子,一手仍持梃,一手茫然揉着自己的脑袋,地上呼啦啦落满了《养正图说》的散页,耳边乍响起小兔崽子带着哭腔地喊声:

    “跑啊!愣什么呢!”

       元孙如梦初醒,电光火石的功夫,闪身躲开男子又一击,依仗孩童的身量从他腋窝下钻过去,跑向刚刚救他一命的弟弟,喊道:“手给我!”五哥儿扔下手中的残篇,紧跑两步,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下一刻半拉身子被提拉起来,元孙怀里搂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书房,落日余晖骤然刺入眼中,他满脸是泪撞在一人身上,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哥儿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元孙与五哥儿看清来人,松了口气摊在地上,对视一眼,愤恨回首,异口同声地指着屋内斥道:

     “拿了他!”

       闻讯而来的李进忠带着七八人冲进书斋,几下缚住了恶人,此时为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申时七刻,元孙与五哥儿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坐在地上喘息,直到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申时过后,都没有松开紧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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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